第三冊 第二十章 廷尉山頭(第4/5頁)

那女子道:“祁陽公主在後面哭鬧呢,姑娘快些去勸一勸,若驚動了陛下就不好了。”

龔佩佩道:“這就去。”說罷仍不忘向我行禮,這才轉身。我正感懷不已,忽聽身後有人道:“龔大人倒是個好人。”

聽見玉樞的聲音,我大驚,側轉了身子道:“姐姐不在裏面陪著,怎麽出來了?”

玉樞跪坐在我面前,黯然道:“他正哭得傷心,又嫌我不夠傷心,我……不想陪著他。橫豎有穎妃在,也用不著我。”她早換了一身素帛長襖,一旋身裙裾委地,如深秋的嚴霜,帶著呵不化的怨氣。因急急摘去釵環,發髻和鬢角已經有些毛糙了。

我放下手爐,執起她的雙手,切切道:“姐姐,你還是快些進去吧。”

玉樞反手握緊我的指尖,低頭半晌不語,忽然肩頭一顫,淚水連珠落在我的手上:“你才一回宮,就要去掖庭屬坐牢。消息傳出去,我怎麽和母親交代?”我舉袖擦去她的淚水,咬緊了牙關,才不至於氣短落淚。這幾年,母親雖也無微不至地待我好,卻是七分客氣三分疏離。她若聽說我進了掖庭獄,大約不會如何驚奇,又何須玉樞交代?

她一擡眼,淚光中有深深的惶惑:“皇後從前向我提過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什麽翟恩仙、奚檜……我一個也沒聽說過。她是不是也這樣問你了?”

我答道:“是。”

玉樞急切道:“你也沒有聽說過這些人吧?”

我點點頭:“略有耳聞。”

玉樞大驚,壓低了聲音道:“這麽說,難道父親……”

我忙道:“你不要胡思亂想。這些人牽涉宮中命案,我在內宮數年,怎能沒聽過他們的名字?”

玉樞松一口氣,猶自不放心:“那父親和長公主……”

我帶著幾分責備的口氣道:“宮中的命案刑部都已經查得一清二楚,若長公主有罪,還能好好地活到今日麽?”

玉樞先是嘆服,隨即狐疑:“長公主雖然好好的,可是父親卻……你們都說父親是遭了盜賊,真是這樣麽?”

皇後已死,夫復何言。“汴城府尹不是已經捉拿河盜斬首了麽?”

玉樞怔怔道:“也是。那皇後是因為沒有聽見她想聽的,所以一時激憤,才駕崩的麽?”

我嘆息道:“算是吧。”

玉樞長舒一口氣道:“我只怕皇後問我的那些話是真的。”頓了一頓,堅定道,“你放心,我還會再求陛下的。我一定救你出來。”

我心中感動,鄭重道:“玉樞,你苦練歌舞,不過是為了留住聖寵。既得到了,無謂再為我失去。”

玉樞雖然只比我早出娘胎小半個時辰,但我自幼尊稱她“姐姐”。若喚她的名字,便有些不容置疑的意味了。玉樞神色一凜:“你這是什麽話?你是我的親妹妹,難道我要看著你受苦,自己還貪戀什麽聖寵?”說著扁了扁嘴,別過臉去,“況且,誰又稀罕?!”

落難之際,幸好還有手足之情。我感愧道:“不要賭氣。我受苦,你才更不能不在意聖寵。”

玉樞的神色漸漸軟和了下來,無奈道:“那你說,我要怎樣才能救你?”

我嘆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目下只是在掖庭獄自省,還沒有被議罪,更沒有被處死,情形並不算特別壞。你好好地做你的皇妃,只要你還是婉妃,我就還有指望。”緊一緊雙手,又低低道,“我與掖庭令李瑞有些交情,想來他不會為難我。你若為我失了聖心,那才無法和母親交代呢。”

玉樞的眉間松了兩分,復又擔憂道:“掖庭獄那種地方,去了就要掉一層皮。即便不用刑,也要日日勞作。你的身子,怎能經得起……”

忽有一種萬念俱灰、如釋重負的坦然。“匹夫專利,猶謂之盜”[73],況我德行已虧;“事不辭難,罪不逃刑”[74],她恩賜給我的,都還給她。若死在掖庭獄中,就算我償了她的,也償了她的,更償了愨惠皇太子和三位公主的。從此百事不知,再也不用煞費心機。甚好。我淡淡一笑道:“勞作勞作也好,整日坐著,不是費眼睛,就是磨嘴皮子,也甚是無趣。”

玉樞愈加焦急:“我都急死了,你還有心思說笑。”

我搖頭道:“記著我的話,好生保重自己。”

玉樞忽然抱住我,我的下頜抵在她骨瘦的左肩上,頓感堅實篤厚的綿軟和溫暖,像小時候母親的懷抱。我終於落淚:“好玉樞,快進去吧。”

玉樞起身,依舊戀戀不舍地望著我。我扭過身子不看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她舉足往寢殿去了。

在皇帝從寢殿出來之前,四個內監進宮將我帶到了掖庭屬。

場院漆黑而空曠,隱約有滴滴幾響,六七座低矮的牢房像深夜慵懶的眼睛,不情願地亮起一扇窄窄的窗戶。一張蒼白而渴望的面孔貼在鐵柵上,另一張臉裹在深青色的棉被中冉冉升起,將先前的那張臉碰到了一邊。衰草沙沙作響,像一闋事不關己的歪詩,輕描淡寫地嘲諷著驚天動地的哭聲。四只好奇的眼睛如遊離物外的明亮塵埃,旁若無人地一上一下,一明一滅,羞煞千篇一律的悲傷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