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二十章 廷尉山頭(第3/5頁)

我低頭不語,只是拭淚。皇帝道:“朕準你申辯。”

我低低道:“啟稟陛下,娘娘問了微臣幾件舊年的往事,微臣應答不善,方才觸怒娘娘。”

“往事?”皇帝長嘆一聲,“朕也知道她有些事放不下,竟還是來問你了。”

玉樞恍然大悟,嗵的一聲跪在皇帝膝下,焦急道:“陛下,皇後娘娘定是拿從前問過臣妾的話,又問妹妹。臣妾無知,幾番觸怒皇後娘娘,皆因聖德寬宥,沒有追責。如今妹妹也是如此,求陛下也像待臣妾一樣,饒恕妹妹吧。”

穎妃亦跪下求情:“事出有因,請陛下饒恕朱大人。”

皇帝向太醫道:“太醫怎麽說?”

那太醫舉袖擦了擦汗,哆嗦著雙唇道:“皇後娘娘病勢不可逆轉,若將息及時,可稍延一兩日。”

皇帝道:“一兩日?”

那太醫道:“正是。依微臣推測,皇後娘娘既有心結,必是想在大限來臨前,了結此事,這才怒火攻心,耗盡了元氣。”

皇帝向穆仙道:“你明知皇後已經不好,為什麽不勸著?你不但不勸著,還躲了出去!皇後救治不及,這全是你的過錯!”

穆仙叩頭道:“奴婢罪該萬死。”

皇帝冷冷道:“你自幼服侍皇後,她離不開你,你也離不開她。賜毒酒殉葬。”

穆仙安然無懼,伏地道:“奴婢叩謝聖恩。”

皇帝又向我道:“雖說皇後心結不解,可是你應對不善,罪責難逃。”轉頭向小內監道,“告訴掖庭屬,朱氏免官,入掖庭獄省罪,非赦不得放出。”我亦跪地謝恩。玉樞焦痛不已,頓時哭出聲來,她膝行上前,抱住皇帝的小腿泣道:“求陛下饒了妹妹吧。妹妹身子不好,怎麽能在掖庭獄吃苦?這不是要了她的性命麽?”

皇帝嫌惡地縮了縮腿:“剛才在皇後面前,也沒見你這樣哭。”玉樞滿臉是淚,張大了嘴愕然不語。欲待再求,早被穎妃扶了起來,退了兩步。穎妃向她暗暗搖頭,示意她不可再說。玉樞哭得更厲害,只是不敢出聲。

皇帝向小簡道:“你去濟慈宮向太後回稟此事。朕再去陪一陪皇後。”說罷起身,拂袖而去。

跪得久了,膝頭刺痛,小腿又冷又麻,又硬又脹。因要等掖庭屬當值的內監進宮緝拿,我不能起身,只得一直跪著。穆仙跟著皇帝進去,最後一次服侍主母,只待毒酒送到,就在皇後的靈前飲藥自盡。

人都湧進了寢殿,椒房殿變得幽冷深邃。芳馨雖然難過,卻還算鎮定。她半跪在我面前,為我重新穿上那件杏色錦襖,若無其事道:“這裏冷得很,姑娘還是得把衣裳穿好。奴婢不能陪著姑娘,要回漱玉齋把姑娘要用的東西拾掇好,一會兒姑娘過去了,一應都是齊全的,才……”她的音調像破敗的石磬,陡然滑出一截,止住時,早已收不住淚水,“才……才不會凍壞了。”

我感激道:“多謝姑姑。”

芳馨泣道:“總以為那地方只有奴婢們才會去,想不到……”說著將鬥篷反披在我身上,雙手顫巍巍的,竟然連衣帶都系不住了。

我穩住她的指尖,不想用力太過,竟然將她右手食指上半寸長的指甲齊根拗斷了。我嘆息道:“我走以後,姑姑要代我去瞧一瞧弘陽郡王,請他安心養病。”

芳馨不以為然道:“這時候還想著王爺做什麽——”忽而瞠目旁顧,輕呼道,“姑娘的意思是……”

我頷首道:“王爺的身子要緊,旁的一概不用理會。姑姑快去吧。”芳馨會意,只得含淚去了。

我獨自一人,跪在空蕩蕩的大殿中。想起鹹平十年十一月的那一夜,慎妃也是跪在這裏,苦苦哀求皇帝放過年邁的父親武英候,我就躲在紫檀雕花七扇屏風之後,密聆了這一幕。我看向那扇屏風,空隙中透出刺目的燈光、哀戚的哭聲和絲縷不絕的冷風。過去的我就在那裏,冷眼看著現在的我。

我在鬥篷下暗暗摩搓著雙掌,盡力體味掌心的一點溫暖。忽然眼前一暗復一亮,一個人跪在我身前,一雙白皙嬌嫩的手捧著一只紫銅鏤雕蓮花的手爐伸了過來。那人柔聲道:“殿中冷,大人暖暖吧。”我擡頭,見是祁陽公主的侍讀女巡龔佩佩。素衣如雪,烏發如雲,不飾簪環,眉目溫和。我正遲疑間,她已經將手爐塞進了我的鬥篷。懷中一暖,鼻子微微一酸。

我身負過犯,已被免官,她卻依舊稱呼我為“大人”。我既詫異又感動:“多謝龔大人。”

只見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女子走上前來,想是貼身服侍龔佩佩的姑姑。不由分說地扶起龔佩佩,用七分勸導三分訓誡的口氣低聲道:“姑娘怎可憐憫一個罪人?若讓人看見了,又要生事。”

龔佩佩不動聲色地拂開她的雙手,帶著三分懇求搖著她的左臂道:“並沒有人看見,姑姑別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