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十五章 綠鬢青衣(第2/4頁)

她的淚意,九分疼一分恨,心疼女兒的身子,也痛恨女兒的固執。我甚為感動,因為我的母親待我早已沒有了這份單純的心痛,或許只有恨了吧。我也不便留她,於是屈膝道:“請夫人放心。”

從漱玉齋更衣回來,公侯夫人與外臣命婦都出宮去了,席上只余了宗親內眷。皇帝帶著信王、睿平郡王、昌平郡王和高旸回到後宮。皇帝與太後同席,三位王爺與各自妻妾同座。於是衣香鬢影,觥籌交錯,鼓樂聲聲,歌舞不絕。

睿平郡王乘興奏了一曲,眾人贊不絕口。接著玉樞高歌一曲《南有嘉魚》:“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南有嘉魚,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衎。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賓式燕綏之。翩翩者鵻,烝然來思。君子有酒,嘉賓式燕又思。”

曲畢,皇帝笑道:“自婉妃進宮,這一曲年年都唱。也唱一曲別的來聽。”

玉樞道:“臣妾制了一首新曲,正要請太後、陛下斧正,請容臣妾退下更衣。”

皇帝笑道:“你去吧。”

不多時,玉樞身著青絲羅衣,手執碧玉長簫,翩然而上。萬縷青絲垂在腦後,蓬松而柔順,用一條綠色絲帶隨意結束。薄施脂粉,淡掃蛾眉。雙唇略微蒼白,顯得嬌弱無限。她站在大殿門口最黯淡之處,冷風拂起她的衣角,如碧水漣漪。她的笑容隱約清冷,頗有出塵風致。門外的燈火映出她苗條的身形,裙裾一動,飄若冷焰。琴聲邈遠,洞簫嗚咽。大殿之中頓時鴉雀無聲。

皇帝神色一動,不覺放下了手中金杯,目光中含三分眷戀,三分貪婪,三分焦急。當年漢武帝望著李夫人姍姍來遲的魂魄,想來也不過如此。只聽玉樞曼聲唱道:

“綠鬢青衣,碧簫生輝。雪落翠綺,輕歌萬裏。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君自桓桓,君自與與。君自惓惓,君自悢悢。吾心幽幽,凝弦錚錚。東篁邃遠,西華崚嶒。秋水湜湜,星河耿耿。天上人間,胡不繾綣。朗朗清川,怎訴管楮。”

這是我十年前的遊戲之作,想不到被玉樞記在心裏,作成曲子唱了出來。十年前,我才只有十歲,並不全然懂得“既見君子,雲胡不喜”的心境,這首小詞不過是堆砌辭藻而已。但玉樞的歌聲如此空靈悠遠,其中的情深不得、哀而不傷的思念與纏綿,如秋水星河揮灑天上人間,涼涼的,癢癢的,耐人尋味。

一曲唱罷,殿中靜得出奇,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絲癡惘。睿平郡王高思誠的癡惘溫柔深遠,是為亡妻董氏。昌平郡王高思誼的癡惘蘊含凜然之氣,是為死去的錦素。皇帝的癡惘透著追悔莫及的遺恨,是為周淵。高旸注視玉樞片刻,隨即垂下眼簾。信王癡癡怔怔地拉住林妃的手,林妃滿目柔情。連太後亦有些愁緒,獨自飲盡杯中的酒,無聲嘆惋。

三年未見,太後頗見衰老。她是最尊貴的女子,卻也是最無奈的母親。想起她稱病逼迫皇帝立刻冊封若蘭,我忽然有些明白周淵為何會放棄天家尊貴,遠逸江湖。

“將恐將懼,維予與女。將安將樂,女轉棄予。”[52]也許,唯有“棄”,才能“全”吧。

皇帝旁若無人地走下來,親自從小蓮兒手中接過玉色織錦鬥篷,嚴嚴實實地裹住玉樞,擁在懷中。玉樞嬌生兩靨,雙眼含情欲滴,靜靜地伏在他的懷中。好一會兒,皇帝才道:“這首曲子朕從沒有聽你唱過,是誰寫的曲子,誰作的詞?朕要好生賞賜他們。”

玉樞道:“回稟陛下,曲子是臣妾編的,詞……是玉機寫的。”

皇帝笑道:“詞好,曲也好,你唱得最好。”說罷握著她的手道,“手這樣涼,快回席上喝杯熱酒。”於是親自送玉樞回席,又陪她喝了兩杯。

穎妃笑道:“陛下偏心,來到這一席就只陪婉妃姐姐喝酒,臣妾和昱妃姐姐竟都是玻璃人了。”

昱妃笑道:“你自吃你的醋,拉上我做什麽?”

玉樞推一推皇帝,嬌聲道:“陛下您看,穎妃妹妹不自在了。”

皇帝笑道:“那朕也敬珠兒一杯。珠兒掌管內宮,張羅糧餉,一年到頭著實辛苦,定要多喝幾杯。”於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穎妃連忙離席謝恩。

皇帝向昱妃舉杯道:“你教她們讀書,也甚是不易。”

昱妃起身道:“謝陛下賜酒。”

皇帝在玉樞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麽,便起身回到太後身邊坐著。玉樞雙頰酡紅,燦若玫瑰。於是眾人紛紛向三妃敬酒,玉樞還沒來得及更衣,便被包圍在一群女禦之間,脫身不得。五顏六色的裙裾如落花般掃過光可鑒人的金磚,萬丈錦繡之中騰起一片稀薄的煙塵。塵埃落定,笑顏明艷,歡聲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