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十四章 我待沽之(第4/5頁)

芳馨道:“怎麽不記得?昱妃娘娘還用蟬翼劍指著姑娘的眼睛。後來她的劍折了,奴婢們都稱願呢。誰知姑娘後來又將周貴妃賞賜的承影劍送給了她,奴婢們都替姑娘可惜。”

我悵然一笑:“鹹平十四年,昱妃娘娘剛入宮的時候,曾因此事向我致歉。她說,知道從前的無知,便有些害怕了。以前我不甚明白她這話的意思,今日我多少也能體味一些了。”

芳馨道:“姑娘聰慧,怎說自己無知?”

我嘆息道:“避世三年,只覺換了人間;沉湎五載,如今倒成了新人。許多事情若從頭看過,不由人不後怕。‘經戶無人,批帷斯在’[50],就是這樣。”

芳馨道:“姑娘這話,似是別有深意。”

忽聽小丫頭在外面道:“蓮姑娘來了。”

我一時還未省起“蓮姑娘”是誰,卻聽芳馨笑道:“小蓮兒來了,定是婉妃娘娘讓她來的。”遂向外道,“快請進來。”

小蓮兒撥開珠簾,笑吟吟地走了進來。一身碧色水雲紋長襖略顯緊繃,顯出修長婀娜的身姿。隨意走上幾步,但覺嫵媚多姿,步步生蓮。我贊嘆道:“蓮兒長大了,也更美了。”

小蓮兒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微笑道:“多謝姑娘誇獎。”說著命身後的小內監擡上一只一尺見方的雕花木箱,道:“婉妃娘娘說,姑娘今日才回宮來,怕沒有好看的首飾和頭面,特命奴婢送一些來。”

我瞧那兩個小內監略有些吃力,便笑道:“這麽多好東西,你們娘娘何不留著自己戴?”

小蓮兒笑道:“姑娘和娘娘是至親,姑娘戴不就是娘娘戴著麽?”

芳馨笑道:“小蓮兒不但變美了,也更會說話了。”

小蓮兒道:“姑姑是看著我長大的,就別笑我了。”

我笑道:“代我多謝姐姐。這會兒姐姐在做什麽?”

小蓮兒道:“今晚娘娘要獻歌,這會兒已經去延秀宮了。”說罷退一步道,“奴婢也要跟去伺候了,奴婢告退。”

小蓮兒走後,芳馨掀開箱子,但見滿滿一堆珠寶首飾,晃得人眼睛發白。芳馨笑道:“果然是親姐妹,竟送了這麽多來。這下姑娘的心可以實實在在放在肚子裏了。”

我斜她一眼:“玉樞待我的心,我怎能不知?”

芳馨笑道:“那姑娘就挑一件戴,別辜負了娘娘的好意。”

於是我隨手揀了一枚赤金多寶發簪出來,對著鏡子比在鬢邊:“其余的收起來吧,以後出入禦書房,也用不上這樣多的首飾。”

妝飾已畢,便往延秀宮去。忽見一位紅衣貴婦立在漱玉齋的墻下發呆,那一抹鮮紅像布滿枯藤的灰白墻體裂開的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在昏黃的日光中凝成一道華麗的痂。她衣衫單薄,正在用右手撥弄著墻上一片單薄的紅葉。紅葉飄落,淡漠的目光中浮上一絲蒼涼和冷毅。若別人這般模樣,我看了定會惻然不安,但此人卻讓我深覺“明月的的寒潭中,青松幽幽吟勁風”[51]的妙處。我失聲喚道:“啟姐姐……”

啟春轉身迎了上來,笑道:“我已經等你好些時候了。”

我嗔道:“姐姐是幾時進宮的?來尋我怎麽也不叫人通報一聲,這樣一個人站在墻外,也不怕冷麽?”

她握一握我的手,只覺她手心滾燙的一團:“我不怕冷,妹妹知道的。”

我見她又沒有帶侍女,便揮手命綠萼退了幾步:“姐姐進宮來,也不陪著王爺和王妃?”

啟春道:“今日謹身殿大宴群臣,王爺與世子現下都在前面。王妃在太後宮裏陪著說話,我才得空出來,想著也無處可去,便在這裏等你。”

我見她眉間隱有愁緒,遂關切道:“姐姐這會兒來尋我,是有什麽事麽?”

她眉心一聳,垂頭道:“她死了。”

我一怔:“誰?”

啟春道:“智妃。昨夜死在汴城的小客棧中。”

昨夜是除夕。我嘆道:“早便知道是這樣,姐姐又何必太過傷感?”

啟春道:“智妃的小丫頭拼了性命來王府報信,被門子狠狠踢了幾腳。後來門房怕出人命,才報了進來。誰知他只叫貼身小廝扔了一錠銀子出去,便依舊坐下喝酒。我悄悄派了一個人多拿些錢跟著那小丫頭去。耽誤了太多工夫,智妃已經咽氣了——死不瞑目。那孩子似是感覺到母親已死,生生哭了一宿。今天早晨我已派人將智妃拉出城外葬了。”

我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方道:“世子就不理會麽?”

啟春冷笑道:“他哪裏理會得過來呢?這些日子,他一直流連在莊上一戶姓劉的佃農家中,已經養了劉家的女兒做了外室。若不是新年,他哪裏還肯回家?”

高旸是幾時變得這樣喜新厭舊、薄情寡義的?他若無情,又何必往我的馬車下掛風燈,自己卻摸黑回府?他若只是為了迷惑皇帝的耳目,又實在不必傷啟春的心,竟這般羞辱她。自我識得啟春,至今八年,從未見過她如此悲憤糾結、冷意灰心。我只得道:“姐姐別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