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十四章 我待沽之(第2/5頁)

漱玉齋的白墻灰瓦已然在望,我不覺駐足,自心底深處湧上一絲懼意:“這漱玉齋純是江南小樓的模樣,在整個皇城裏,是最別致的,所以太後賜給最心愛的幼女升平長公主居住。從前我只覺是天經地義的,為何今日覺得它如此……別有深意?”

芳馨一怔,搖頭道:“奴婢愚鈍。”

我淡淡一笑道:“宮裏的人和事,如‘迅雷風烈’[46]。三年……卻是我後知後覺了。升平長公主和親出家的事,才是最讓太後傷懷的。”

芳馨道:“還有愨惠太子和三位公主的事。還有,奴婢聽宜修說,當年陛下大肆查問慎妃娘娘的事,導致弘陽郡王自危,自請出宮守陵,太後對此也大為不滿。只是太後的性子姑娘也知道,一向是隱忍不言的,母子倆誰也不說,日子久了便成了今日這般情形。”

我念起一人,不覺嘆道:“有些人不告而別,倒自在了。”

芳馨抿嘴一笑:“是呢,走了的落下一輩子的念想。若留下來,過個三五年,卻又不知是何光景。”

走進漱玉齋,綠萼迎了上來,行禮道:“姑娘可回來了,沈姝娘娘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

我奇道:“沈姝?”

芳馨也笑道:“這位沈姝倒奇了,奔波站立了那麽久,不回宮歇著,卻來漱玉齋做什麽?她可從來沒有上過咱們漱玉齋的門。”

沈姝本在玉茗堂中飲茶,見我回來,連忙迎出堂外,拜倒在地:“沈氏拜見女錄大人,大人萬安。”

我親自扶她起身,微微一笑道:“娘娘何故行此大禮?玉機愧不敢當。”說罷還了一禮。

沈姝道:“妾身久聞大人清名,今日得見,不勝欣喜。”直到此刻,我才得以細細打量她。只見她一身湖藍色繡鳶尾花長襖,在日光下閃出煙波浩蕩的灰白。紫色的鳶尾花粲然盛放,卻又帶著欲拒還迎的浮光。尋常的如意高髻上,只簪著一朵藍寶攢珠花,那藍深不見底,如凝住了雲外所有的天光。她一張圓臉,容貌清麗,一笑起來,連酒窩中都盛滿了嬌俏。唯有一雙眼睛,沉靜如海。

我攜起她的手,在玉茗堂中分主賓坐定。獻茶已畢,我笑道:“娘娘美貌,世間少有。請恕玉機冒昧,未知娘娘青春幾何?”

沈姝道:“妾身是鹹平元年二月十二生人,至今虛度一十八載。”

我笑道:“玉機是開寶五年三月初六生人,虛長妹妹兩歲。”

沈姝道:“那妾身便鬥膽高攀,稱呼大人一句姐姐。”

我贊嘆道:“不敢當。妹妹青春貌美,聖眷正隆,當真羨煞旁人。”

沈姝欠身道:“妹妹入宮時,姐姐不在宮中。可這幾年多聞姐姐軼事,連陛下都數番贊許,妹妹思慕已久。今日得償所願,實是快慰平生。”

我淡淡一笑道:“不敢當。聞妹妹談吐,似是讀過書。不知妹妹哪裏人氏,令尊大人官居何職?”

沈姝道:“妹妹是越州德清人,祖上以燒瓷為生。家父只是一個小小的窯主,並無官職。妹妹是鹹平十六年五月,被德清令選中,由越州太守送入宮中的。家父燒得一手好白瓷,家中吃穿不愁,就請了一位女西賓,讀了兩年書。入宮後,因我略通詩詞,婉妃娘娘便將我留在樂坊抄詞填詞。只因偶然一唱,才見幸於陛下。”

怨不得玉樞對她有些厭惡,原來她出身於玉樞掌管的文樂坊。我笑道:“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齊紈未是人間貴,一曲菱歌敵萬金。”[47]

沈姝澹然一笑:“妹妹不過胡亂唱兩句罷了,便是練一百年也比不得婉妃娘娘的歌喉。今後恐怕是‘戲罷曾無理曲時,妝成只是薰香坐’[48]了。”

我一怔,《洛陽女兒行》的最後一句是“誰憐越女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紗”。她想說的,其實是這一句吧。卻不知,她是嘆惋自己寵遇寥落,還是寧願“貧賤江頭自浣紗”?這心思卻也堪稱曲折委婉了。她沒有家世,位分低微,又不得玉樞的喜愛,大約是栗栗自危,所以才來拜見我,多半是想我在玉樞面前美言幾句。

見我沉吟不語,她忙命小丫頭捧上一只小小的雕花木盒:“聽聞姐姐最喜愛青金石,妹妹特備薄禮,些些微物,不成敬意,萬望姐姐笑納。”小丫頭揭開蓋子,但見是一只鵪鶉蛋大的青金石吊墜,金斑點點,色澤竟不亞於周圍纏繞的金絲花,比當年封若水送給我的青金石墜裾還要名貴。

我微微一驚:“妹妹何故送此大禮?”

沈姝道:“這是穎妃娘娘賞賜的,只因妹妹不愛青金石,所以借花獻佛,萬望姐姐不要嫌棄。日後種種不到之處,還要請姐姐多多提點。”我命芳馨接了,又道了謝。沈姝似是松了一口氣,又道:“今日姐姐才回宮,妹妹本不該擾。只因實在按捺不住欽敬之情,只想快些一睹真容,縱恣唐突之處,冒昧無禮之嫌,萬乞見諒。”說罷起身告辭。我親自送她出了漱玉齋,方才回到西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