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十二章 昭昭如日(第4/5頁)

我淡淡一笑:“既然丁憂,就不該再想著宮裏的事情。魏晉時孝子守喪三年,常常形銷骨立,杖立不定。這些我是做不到了,但專心一些,卻還可以。”

芳馨道:“姑娘和婉妃娘娘可是親姐妹……”

我撫一撫鬢發,不覺心中酸楚:“姑姑,你如何明白我們家的事情?自從我父親無辜慘死,母親就變了一個人,她待我比從前更好更細心,只是多了許多客氣。每當母親要進宮陪伴玉樞,她看我的眼神便格外閃縮,倒像生怕我要隨她進宮的樣子。我不是不想看玉樞,只是不想母親多心罷了。況且,我若進了宮,只怕玉樞也要多心。”說著低頭一哂,“又何必多事?這麽幾年下來,倒似是我做虧心事對不住玉樞一般,早已不知該如何相見了。”

其實我心中很明白,母親是怨我和父親一起做了隨時會掉腦袋的事情,所以這幾年來一直對我不冷不熱。她的第一任丈夫、我的生父卞經,就是隨廢驍王造反被斬首棄市的,她自然不能忘記身為罪屬所受的冷眼和羞辱。她怨恨我、疏遠我,一心撲在身為皇妃的玉樞身上,也是應該的。在母親的眼中,玉樞乖巧孝順,我卻冷酷悖逆。

我怔怔想了片刻,不覺雙眼一熱。芳馨喚道:“姑娘……”

我笑著接過她手中的奶茶,仰頭喝個幹凈,只覺香甜滑膩,只是甜過之後略有茶澀,卻再無回甘了。才喝了兩盞,竟有些厭了。易曰:亢龍有悔。都是不能回轉了。

仿佛接著我心中的話,芳馨緩緩道:“奴婢從前聽姑娘教丫頭們讀書的時候,有一句話說得甚好,叫作‘往者不可及,來者猶可追’——”

我不覺笑道:“姑姑放心。這些年我也零零碎碎聽了些玉樞的消息,她好麽?”

芳馨道:“容奴婢出去傳了膳,再慢慢說與姑娘聽。”說罷躬身退了出去。綠萼進來卷起了窗上的竹簾,蓬盛的熱力悄然落在我的頸後。

隱隱聽見鐘鼓之聲,是《禧安》:“乾健為君,坤柔曰臣。惟其臣子,克奉君親。永禦皇極,以綏兆民。稱觴獻壽,山嶽嶙峋。舜《韶》更奏,堯酒浮觴。皇情載懌,洪算無疆。基隆郟鄏,德茂陶唐。山巍日煥,地久天長。”這是群臣在謹身殿上壽。

接著是《白龜》:“聖德昭宣,神龜出焉。載白其色,或遊於川。名符在沼,瑞應巢蓮。登歌丹陛,紀異靈篇。”這是皇帝舉起第一杯酒。

接著是《正安》:“戶牖嚴丹扆,鹓鸞造紫庭。懇祈南嶽壽,勢拱北辰星。得士於茲盛,基邦固以寧。誠明一何至,金石與丹青。簪紱若雲屯,晨趨閶闔門。……”這是群臣舉第一杯酒。

從前我並非沒有在後宮中聽見過元日和冬至朝請的鐘鳴鼓樂之聲,不知為何,今日聽來,卻有些久違不見的親切,竟似有聲同者即應的激動了。我推開窗,凝神聽了好一會兒,直到《正安》唱畢,芳馨才引了幾個宮女進來擺膳。

一時飯畢,芳馨取了兩套衣衫過來。一套是朱紅色的珍珠袍服和花釵冠,一套是茜色如意紋長袍和一套玉飾。“姑娘一會兒去守坤宮向帝後請安,要穿哪一套衣裳呢?”

右手掠過花釵冠上,指尖立刻沾染上一抹璀璨的珠光。“三年了,這衣裳姑姑還留著。”

芳馨笑道:“陛下又沒有派人來取回,自然就還在奴婢這裏放著。不但姑娘的衣裳奴婢收得好好的,連於姑娘的遺物,也都在庫房裏存著呢。”

我笑道:“若蘭嫁給了昌平郡王,到時候記得把錦素的衣物字畫送去給她。”

芳馨道:“是。”復又問道,“哪個若蘭?”

我笑道:“自然是從前服侍於姑娘的那個若蘭。”又指一指那件茜色長袍道,“還是穿這一身吧。”

芳馨也不多言,當即服侍我更衣。待穿戴完畢,又命丫頭取了妝奩下來,為我重新梳妝。散下長發,她的五指依舊像當年那樣柔和有力。我合上雙目,忍不住傾聽窗外的樂聲。忽聽芳馨娓娓道:“婉妃娘娘初入宮的那小半年,甚是得寵。在她懷孕之前,幾乎就是住在定乾宮的寢殿之中。日日與陛下同息同起,同行同止。幸而那時候宮中妃嬪少,皇後病著,昱妃一向淡淡的,穎妃忙碌不已,倒也無人去認真理論。只有嘉媛本是新寵,忽而被婉妃奪了寵愛,甚是不忿,就散布了許多不太好聽的話,加之陛下那些日子也的確流連後宮,常常懶怠處理政事,又癡迷歌舞。於是前朝後宮的所有人,都信了大半。漸漸地,前朝有人上書勸諫了,陛下回宮來,當即就把嘉媛杖死了。”

不知從哪裏冒出一絲寒風,我渾身一顫,只覺得頭皮生疼,忍不住哎喲一聲。芳馨忙放下已經挽了大半的長發:“是奴婢的手重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