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五章 愛之害之(第4/5頁)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醒來時忘了大半,案頭的香卻還有小半截。芳馨用指腹輕柔地按摩著我的頭頂,微笑道:“姑娘睡著了,又做夢了。夢裏還叫了一聲。”

我揉了揉眼角,嘆道:“姑姑,我夢見了錦素。”

芳馨道:“於姑娘?”

我嘆道:“我夢見我一頭白發,在粲英宮裏茫然四顧,轉頭見錦素時,她還是十二歲的模樣。清貧、矜持、膽怯……躊躇滿志……”熱淚滑入熱水,我已說不下去。

芳馨柔聲道:“姑娘從前對於姑娘是最好的。”

我搖了搖頭:“‘愛之適足以害之’[14]。是我縱容了她。”

芳馨道:“奴婢鬥膽請問姑娘,當初和於姑娘絕交,可曾後悔麽?”

我不覺握緊了雙拳,斬釘截鐵道:“不!當初我進宮是為了侍奉弘陽郡王。無論是誰,膽敢傷害殿下,我絕不饒恕!”

芳馨指尖一滯:“既如此,姑娘就該把於姑娘忘記了,省得煩惱。”

我硬起心腸,平靜片刻,“好。我聽姑姑的。”心念一動,又道,“其實我大約也活不到滿頭白發的時候。我和錦素,都會永遠年少的。”

從前每當我口吐不祥之語,芳馨必定要我啐掉。今日她卻只閑閑一笑,歪著頭細細理著我拖曳在浴桶之外的長發,“聽聞姑娘已經上了奏折辭官。若姑娘如願,還請恕奴婢不能跟隨出宮服侍。”

人各有志,我不願勉強,更不願說服。只是嘆道:“姑姑從前說,指望玉機養老,卻為何不願和玉機出宮,過些逍遙自在的日子?玉機會像侍奉母親一樣對姑姑好的。”

芳馨搖頭道:“奴婢不出宮,是想在宮裏等著姑娘回來。就像今日一般,姑娘一回來,熱菜熱湯都是現成的,這樣才好。”忽然頭頂一點刺痛,芳馨指尖輕碾,一絲細細軟軟的白發落在水中,像一縷離愁別緒。芳馨道:“其實姑娘出宮也好,不然不待年老,很快就會滿頭白發的。待黑頭發都長了回來,姑娘再進宮來不遲。”

我低頭一笑,心頭竟有難得的眷戀和滿足。只聽芳馨又道:“剛才姑娘在夢中叫了一聲‘巨君’,那‘巨君’是個什麽?”

我依稀想起夢境中的草屋、明溪與青石,凝思道:“我還夢見我坐在村屋旁的大石頭上,一群孩子盤坐在草地上,聽我念書。‘王莽字巨君,孝元皇後之弟子也……’”

芳馨道:“王莽這個人奴婢也聽過,古往今來最欺名盜世的一個奸臣。姑娘怎麽夢見了他?”

我搖頭道:“姑姑謬矣。後人之所以說王莽欺世盜名,是因為他開辟新朝後,將天下治理得一團亂。倘若他是個明君,後世說不定便會贊頌漢帝禪讓的美德和王莽一以貫之的仁義英明。就像堯禪讓於舜與後世魏晉宋齊的每一次禪讓一般。是禪是篡,在於治亂,在於人心。”

芳馨想了想道:“姑娘是說,若造反的人也能讓天下的老百姓過上好日子,那便不算造反?”

我微微冷笑:“姑姑慎言。能讓天下人都過上好日子,便能萬民歸心。如此便是上承天命,下應民心,怎算得上是造反?那叫義兵,就像先帝一般。想那王莽自安漢公進為宰衡,聯名上表者達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諸侯王公、列侯宗室,無不叩頭上言,宜急加賞於安漢公。連哀平時期素以正議直言聞名的丞相孔光,孔子的第十四代孫,都對他又怕又敬。說王莽才德超群也好,欺世盜名也罷,都不過是民心取舍下的言語遊戲。王莽的錯,不在於沽名釣譽,而在沒有治理好他偷來的天下。”

芳馨笑道:“姑娘說的這些道理奴婢都聽不懂。”

我嘲諷地一笑,低語幾不可聞:“懂得各樣的道理,也不過是求心安罷了。”

芳馨道:“姑娘才剛說什麽?”

我嘆道:“沒什麽。也不知陛下看了我的上書沒有。”

芳馨道:“自是看了。否則姑娘上書這樣的事情奴婢怎會知道?”

我忙問道:“他怎麽說?”

芳馨哼了一聲:“陛下自是多情,大年下的又納了一位新寵,如膠似漆的,就像兩片糍粑一樣黏在一起分不開。聽簡公公說,陛下看過了姑娘的上書,也就扔在一邊沒有理會了。”

我強抑住心頭的一絲異樣,好奇道:“新寵?昨日劉女史來家看我,並沒有說新寵一事。這是幾時的事情?”

芳馨道:“劉女史白天出宮,納新寵是晚上的事情。”我正要問皇帝是如何愛上了那位新寵,想想也甚是無聊,便住口不問。卻聽芳馨接著道:“說起這位新寵,當真是得來詭異。昨夜陛下本是宿在守坤宮的,誰知就在守坤宮中幸了一個最卑微不過的在庫房中灑掃的宮女。宮中都傳開了,說是皇後自知鳳體難安,便尋了一個美貌的宮女代替她服侍陛下。且今晨皇後提議封這女孩子為媛,陛下親賜了封號,叫作嘉媛。又說她樣樣都好,更難得是皇後提議冊封的,就更好,所以叫一個‘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