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四章 鮮克有終(第3/5頁)

我還了禮,小簡從一只黃檀木雕雲龍的狹長盒子裏捧出一幅靛藍地平金九龍錦卷軸,拉長了聲音道:“漱玉齋女丞朱氏接旨——”

我忙跪地伏首,朗聲道:“漱玉齋女丞朱氏敬問皇帝陛下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小簡展卷讀道:“皇帝詔曰:漱玉齋女丞朱玉機父朱鳴不幸隕喪,賜錢一萬,粟一百斛,帛五十匹,金十兩,銀百兩,並秘器二十件隨葬。征朱氏為禦書房書佐女官,正四品女錄,喪滿三十六日後除服入宮。欽此。”讀罷,將聖旨放回檀木盒子裏,雙手奉與我。

我謝了恩,卻不接旨:“臣女今早寫了一封奏疏命人送進宮,上書辭官之意。恐怕陛下尚未禦覽,故有此一道聖旨。臣女才智平庸,屢蒙超第拔擢,心中有愧。今家父不幸遭盜罹難,臣女痛悼於心,願居家守喪,還報養育之恩。請陛下恩準。”

小簡一怔,道:“朱大人請起。奴婢定當回稟陛下。”我站起身,他揮手命身後眾人退了兩步,指著梨樹下的石桌石凳,輕聲道,“朱大人請借一步說話。”

母親連忙將婆子丫鬟都喚進了靈堂,眾內官亦放下箱籠,一窩蜂退到了院門口。小簡引我到梨樹下,深深一揖,低聲道:“奴婢鬥膽,有幾句掏心窩子的話要和大人說。”

我還禮道:“簡公公素來對玉機頗為照拂,玉機銘感在心。”

小簡道:“大人可知道陛下封大人為‘女錄’,這‘女錄’二字有何深意麽?”

我搖頭道:“向來正四品女官叫作女典,女錄之位,玉機實不知其深意。請公公指教。”

小簡微微一笑道:“女錄,即女錄尚書事。大人熟讀經史,想必知道這官位的由來。陛下想大人進禦書房侍奉,才想出這個特別的官位。”

錄尚書事原本是管理宮廷文書的小官,自漢昭帝時霍光以大將軍位居此官位後,便成為總理朝政的實權官位。我若做了女錄,來日替皇帝執掌文書、備臧詔敕,甚至誦讀章表、代執筆墨,亦無不可能。他既準我入禦書房,皇後可以做的,我未必不能。

只是,他既準大將軍私刑審問父親,又何至於這樣信任我?女錄尚書事,我不敢接受。遂現出一副受寵若驚的神情道:“這……玉機如何敢當?玉機決意辭官服喪,請陛下收回成命。”

小簡聲如蚊蚋:“大人,奴婢不妨再說深一層。大人大約還不知道,自大人昨夜倉促離宮,宮裏便鬧翻了天。陛下從漱玉齋出來,拔腿去了守坤宮。皇後得知令尊大人奄奄將死,也頗為震驚。陛下言語中有責備大將軍之意,只因皇後娘娘病得厲害,才不忍多說。後來兩個在宮宴上,竟是一句多的話也沒有。陛下還因為一件極小的事情,說了穎嬪娘娘兩句。奴婢看穎嬪娘娘的嘴唇都要咬出血了,才忍住了沒哭。晚間陛下也不陪皇後守歲,只叫弘陽郡王殿下來伴駕。深更半夜的又把施大人宣進宮。

“施大人是最仁慈最見不得酷刑逼供的,當下便將令尊大人在大將軍府受的折磨細細說了一遍。末了道,即使令尊大人吃刑不過招了什麽,也當不得真。從前贖韓復出來的姓王的商人已死,奚檜亦在刑部大牢自絕,無人對質,亦沒有半件證物。自證自言,依《刑統》,是定不了罪的。今令尊受盡酷刑而不改一詞,奚檜也已經死了,這殺害公主與皇子的罪責,自然還是廢舞陽君的。皇後失寵,已成定局。大人喪滿回宮,定然寵冠後宮。這是令尊大人用命掙下來的富貴,大人倒不要?”

我冰冷的胸臆中,滿是恨意。我淡淡道:“我父親的命,只掙了他的清白。”

小簡嘆道:“奴婢知道大人不將恩寵富貴放在眼中,只是……”

不待他說完,我又道:“公公錯了。皇恩浩浩,如水湯湯,玉機亦是凡夫俗子,豈能不動心?只是家父心心念念,只在清白二字。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11]我若沾沾自喜,拿家父的性命換取富貴,豈非大大貶低了父親的用心?玉機立志守孝,絕不更改。”

小簡道:“這……大人莫不是怨恨陛下?”

我蘧然變色,冷冷道:“公公何出此言?”

小簡忙道:“奴婢無禮,大人恕罪。”說著瞥了一眼在靈堂門口張望的母親,“陛下吩咐奴婢,一定要在老大人的靈前跪拜磕頭。”

我欠身道:“怎敢勞動公公。”

小簡道:“大人安心。別說這是聖旨,即便陛下沒有交代,奴婢既到了此處,哪裏還能不向老大人磕頭?”說罷走入靈堂,拈香跪拜。眾女在旁嚶嚶哭泣之余,不忘相視竊語。待他起身,母親向他深深還了一禮。小簡寬慰了幾句,便起身離去。

我送他到小院門口,但見人群並箱籠次第散去,現出一個白衣少女來。她身著牙白錦袍,腳蹬羊皮小靴,發間盈盈一朵素帛梨花,花芯綴著幾粒小小的米珠,甚是清爽幹練。我又驚又喜,迎上前去道:“啟姐姐,你來了。怎麽也不叫人通報一聲,倒站在冷風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