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四章 鮮克有終(第2/5頁)

我合目贊許道:“甚好。”

朱雲得意道:“今早我一進城來,便將船埠的老板從床上拖了起來,詢問他昨日是誰租借了丁子號和丁醜號船。那人本來沒好氣,被我一頓打服帖了,才將賬簿拿來我看。原來租借丁子號和丁醜號船的,是一個叫作張武的人。此人身材粗壯,一臉橫肉,右手手背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疤。”

我悚然一驚,蘧然睜目,左手一顫,茶盞一歪,茶水傾在桌上,瀝瀝滴在我的繡鞋上。“父親在天有靈!果然是他!”

朱雲驚詫道:“二姐認識此人?”

我又往他碟中放了一枚菊花糕:“你既查到此人,與我所思全然一般。甚好。雲弟,你辛苦了。”

朱雲的眼睛瞪得碗大:“二姐,你不但認得此人,而且早就知道咱們的仇人是誰,是不是?”

我微笑道:“你且別問那麽多。我要差你去做一件事,若天可憐見做得了,怎麽也能出一口惡氣。只是這件事要膽大心細,你敢不敢?”

朱雲道:“請二姐吩咐。”我便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朱雲站起身大踏步就向外走,“我這就去尋。”說罷,人已在一丈開外了。

只聽得門外玉樞的聲音道:“小弟,你去哪?你不是要歇息麽?”

朱雲大聲道:“我有要事出門一趟,我不睡了!”聲音漸杳,終不可聞。

一覺睡到午後才起身。芳馨已經把小蓮兒並兩個小丫頭遣出宮來服侍。用過午膳,小蓮兒端了一碗藥汁進來攤著。只聽靈堂中傳來低沉的梵唱,木魚的嗒嗒聲響像雨點一樣四散飄逸,浸潤著父親一生所有的喜怒哀樂和思想抱負。眾女的哭聲此起彼伏,如海浪般將父親的苦痛和執念送達彼岸,在春雨般的安撫中歸於平靜。

我問道:“這些僧眾是從哪裏請來的?”

小蓮兒道:“是從宮裏來的。”

我端過藥碗來緩緩吹著:“我昨晚出來得急,陛下後來怎樣了?”

小蓮兒道:“陛下在玉茗堂坐了一會兒,出來時臉色很不好,轉頭便去了守坤宮。聽說在宮宴上,陛下和皇後連話也沒有多說一句。且因為一道菌湯不合口味,當眾把穎嬪娘娘說了兩句。穎嬪娘娘當時並未怎樣,聽說回到宮裏哭了一宿呢。”

一線苦熱貫穿胸腹,我嘆息道:“我早就告訴過她,讓她去定乾宮做女禦。她不聽,至有今日之辱。”

小蓮兒道:“原來姑娘早就料到了。後來陛下回宮了,只叫弘陽郡王殿下陪著。父子倆下了半夜的棋。殿下回去後,陛下連夜宣了掖庭令施大人入宮,密談了半夜,天快亮時才睡了片刻。今日散朝後便命明光寺的僧眾來這裏念經超度,恐怕一會兒還有聖旨要下來。”

我又問:“芳馨姑姑可有話說?”

小蓮兒道:“姑姑說,姑娘傷心歸傷心,自己的身子是要緊的,況且這世上沒有姑娘看不透的事情,最要緊是寬心、靜心。”我心中一暖,舌頭也不覺得苦了。小蓮兒又道,“才剛姑娘睡著的時候,信王世子來拜祭過了。綠萼姐姐讓奴婢回稟姑娘,說已經將東西還給世子殿下了,殿下什麽也沒有說便收下了。請姑娘放心。”

我一聲嘆息,沉默不語。孟子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镃基,不如逢時。”[8]我和他,時乖勢寢。常煒說:“直道受戮,死自分耳。”[9]我和他,就死無恨。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10]我和他,亦算有始有終。

小蓮兒見我發呆,便遞了一個帖子過來,“還有一事。剛才撫軍將軍府的家人送了一張帖子來,說請姑娘後天去撫軍將軍府赴宴。”

我這才想起,今天是正月初一,是啟春十七周歲的生辰。過去四年,我每逢正月初三都要和蘇燕燕一道去她家中小聚,通常啟春都會命家人送請帖過來。我展帖看過,嘆道:“這會兒我也沒心思回信給她。你尋個人去將軍府走一趟,就說我熱孝在身,不能去了。”

小蓮兒道:“這還用姑娘吩咐麽?綠萼姐姐早就遣人回信了。”

我微微一笑,將藥飲盡:“那就好。扶我去給父親磕頭吧。”

小小的靈堂中跪了十幾個女人,母親跪在靈床邊垂頭哭泣。八九個白衣僧人坐在中間合十念經,上首一位老僧不徐不疾地敲著木魚。我拈香拜過,正要在母親身邊跪下,忽聽院門外傳來沉重雜沓的靴聲,府中一個好事的小廝跳了進來大聲道:“朱嬸嬸,朱嬸嬸,皇帝老爺派人來送東西了!”

母親立刻起身,隨我走到院中。但見小簡帶了幾十個內監擡著箱籠、挑著擔子進來,霎時將小小的院落擠得滿滿當當。小簡被身後的大箱子一推,膝蓋磕在梨樹下的石凳上,頓時齜牙。但見我肅容端立於前,立刻從梨樹下繞了過來,向我行禮道:“奴婢參見朱大人。”靈堂中的十幾個女人立刻湧到門口,紛紛踮著腳尖伸長了脖子向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