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四十二章 不俟終日(第4/6頁)

枝頭的冰雪落進暖爐,嘶嘶輕響。我安然道:“我並沒有什麽可想的,只是憶起從前的一些小事情。”

芳馨道:“從前的事情?是與梅花有關麽?”

我微微一笑:“是。那一年,我去蘇姑娘的府上做客,她父親就養了這麽幾缸子歪七豎八的白梅。那會兒蘇姑娘親自下廚,我和啟姐姐便站在院中品梅。由白梅說到門樓上的篆字,大贊蘇大人是個清廉之官。那次午宴,采薇雖沒有來,卻也托丫頭送了一只繡了鯤鵬的劍套子給啟姐姐慶賀生辰。”

芳馨道:“理國公小姐的刺繡功夫是舉世聞名的,這只劍套子定是精美無倫了。”

我笑道:“這只劍套子,姑姑上個月還曾見過呢。”

芳馨沉吟道:“劍套子……”忽而醒悟道,“姑娘是說,上個月信王妃和世子進宮來向太後請安,世子腰間懸著的那柄小劍的劍套子?”

我微笑道:“就是那只。”

芳馨訕訕道:“那世子好不曉事,為何要將那東西帶進宮來……是嫌姑娘的心不夠苦麽?”

我簪了一朵梅花在鬢邊,靜靜道:“‘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104]。相忘,故不苦。”芳馨無語。我又道:“當年悠遊之人,如今還剩有誰?采薇隨長公主修行,蘇姑娘回鄉侍父,啟姐姐就要嫁作人婦。‘歲月不居,時節如流’[105]。如今只剩了我一個孤鬼。”

芳馨微微松一口氣:“姑娘有力氣感傷,可見心中確是無事可想了。只是姑娘的病才好些,不該在雪地裏久站,還請回屋吧。”

我失笑,扶著她的手進了屋。一進西廂,但見一桌子的物事,琳瑯滿目地鋪陳開來。綠萼忙扶我坐在榻上,又奉了茶,笑吟吟道:“姑娘只管歪著,奴婢將那些東西一一拿到姑娘面前來,不要姑娘廢一點兒心。”說罷彎腰為我脫了繡鞋,在我腳上覆上錦被,順手將我暫放在榻上的書撿走了。我摸不到書,只得歪著身子看她將物事一件件拿到我面前。

綠萼拿起一只白玉鳳雕水呈,道:“這是弘陽郡王殿下送的。”但見鳳凰以雙翅承托水呈,晶瑩剔透,精巧細致。我托在掌中,愛不釋手。綠萼拿起一方通紅的雞血石印章和一面鳳穿牡丹繡屏,道:“這是皇後娘娘賞的。”她復又拿起一只象牙松雕臂擱道,“這是陛下賞賜的——”

我打斷她道:“罷了。我是生病,又不是過生辰,怎的都送起這些?”

綠萼笑道:“姑娘不知道,是陛下先賞下了這只象牙臂擱,各宮才跟著送了許多首飾珍玩的。”說著她又拿起一尊金衣童子青金石戲像,道,“這是信王府送進來的。”芳馨面色微變,卻又不好說什麽。

又是青金石,必是高旸所贈無疑。小小一座童子戲像,甚是嬌憨可愛。我撫著童子圓潤的臉頰,不覺微笑道:“我最喜歡青金石的,這座像很好,就留在這裏賞玩吧。把架子上那只灑藍龍鳳盤子拿下來,換這個吧。”綠萼渾然不覺芳馨的不快,喜滋滋地將童子像擺了起來。

芳馨斜了綠萼一眼,面色稍霽。綠萼正欲拿起一只錦盒,忽聞窗外一個嬌脆的聲音喚道:“玉機姐姐……”又聞小丫頭歡喜道:“理國公小姐來了。”話音未落,采薇已閃了進來。我又驚又喜,忙跳下榻來,彼此見禮。采薇解下石青色鬥篷,露出一襲樸實無紋的青衣。滿頭烏發只斜斜綰了,隨意簪一朵粉白色絨花。我凝視她清減的面容,不覺心疼道:“好好一位國公小姐,怎麽穿得這樣素簡?”

采薇道:“在庵裏清修,別說小姐,便是長公主殿下,也要和眾尼一道起坐操勞,又怎敢錦衣玉食?聽聞姐姐又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我笑道:“都好了。你今日怎的進宮來?”

采薇道:“太後思念女兒,命人去白雲庵宣召,誰知長公主殿下甚是倔強,說既然出家,不願重墮紅塵之中,所以命我進宮復命。還說,太後若要見女兒,只有親自到白雲庵禮佛參禪。”

我拈著頸後的一綹碎發,失笑道:“太後自幼讀的是老莊,禮佛也就罷了,參禪……”

采薇笑道:“誰說不是呢。就說姐姐剛入宮的那一年暮春,長公主殿下被禁足,太後還命殿下抄寫數十遍《道德經》呢。”說著笑容一黯,垂頭不語。

升平長公主初次被禁足,是鹹平十年的三四月間,我剛進宮的時節,距今已近五載。那時采薇少不更事,升平長公主耽於情愛,如今一個寂寥,一個冷淡,又同在佛前懺悔。當真是“顛倒畢竟虛空,山河不又如夢”。我忙以別話岔開:“妹妹這話恐怕不實。”

采薇詫異道:“如何不實?”

我笑道:“我聽聞前些日子陛下還與長公主殿下見過一面。若太後要見親生女兒,都要去白雲庵,那陛下又是如何見到長公主殿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