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三十六章 勿復王家(第4/5頁)

我接過熱茶,憮然不語。芳馨接著道:“穎嬪娘娘樣樣都好,但是早年出賣於姑娘,致使於姑娘的母親被杖死,便和李廣殺降是一樣的,傷了陰德,所以才不得寵。”

我微微詫異:“姑姑竟然是這樣看的。”

芳馨道:“不然還能是什麽?當初靜嬪娘娘不過是姑娘身邊的侍婢,在穎嬪和昱嬪冊封之前,都專寵了好一陣子。難道穎嬪娘娘還不如靜嬪麽?”

我一怔,淡然一笑道:“姑姑說得有理。從前我總以為,這種說法不過是史家借以勸諷後人的,當不得真,誰想卻讓姑姑拿來用了。”

芳馨道:“其實這也是好事。穎嬪出賣於姑娘,姑娘卻救下於姑娘,這是積德。姑娘前前後後善待的人也不少了。正因如此,陛下才特別中意姑娘。即便姑娘不肯嫁,陛下也沒有怪罪。”

“真的麽?”

芳馨微笑道:“怎麽不真?當今是仁君,自然盼望身邊的女子都心地良善,人品純正。周貴妃不就是極好的一例麽?不然她年長了十來歲,容色早衰,就是再美再聰明,也不能固寵那麽久。依奴婢看,陛下對姑娘,是有幾分對周貴妃的真心的。”

我一哂:“幾分?哪怕是半分,我也不敢受。”

芳馨道:“奴婢鬥膽,想請問姑娘……倘若他不是皇帝,姑娘可會應允麽?”

憶起他初回宮的那個深夜,他的關切和我的孤寂,我並非沒有一絲向往。若他不是皇帝?這個問題就像芳馨當初問我若皇後所生的祁陽公主是一個皇子情勢將會怎樣,虛無縹緲得教人不願費心去想。或許也是因為想起來便有些隱痛,更多的是深深的無望。

太陽終於沉在西面的高墻之後,我身處無邊的暗影之中,面對光禿禿的花圃,心中一片荒蕪。玫瑰深秋凋落,明春再開,會比往年更加幽艷馥郁。而情花,是憑愚勇滋潤,借時而放的。我自問自己是一個謹慎膽小的人,我的愚勇,早早便淹沒在故紙堆中了。回頭望,我不過是連一絲愚勇都沒有的木偶人罷了。忽覺臉上冰涼,用指尖一摸,原來是一滴冷淚。

芳馨心痛道:“奴婢多口,不該問姑娘這個的。天黑了,姑娘回屋坐吧。”我點了點頭,起身回玉茗堂。芳馨拿起我放在秋千架上的手爐,輕聲驚呼道:“姑娘的手爐已經冷了,怎麽也不早說?”

我微笑道:“在太後宮裏的時候就冷了。想著就要回來了,便沒說。”

芳馨道:“姑娘的身子弱,經不得一點寒。若冷了,一定要早些和奴婢們說。”

我嘆道:“小事而已,太後宮裏的冷,又何止這個呢?”

芳馨機警道:“姑娘向太後請安,也是為了查探太後在於姑娘之事上的心意,不知……”

我在西耳房的榻上坐定,解下鬥篷覆在雙腿上,低頭把玩著繡了銀絲的衣帶。銀絲華貴,綢帶觸手絲滑,卻寒過冰涼的指尖。皇家親情,不過如此。我冷冷一笑道:“姑姑知道太後所言‘願來生不要托生在帝王家’是什麽意思麽?”

芳馨道:“太後是在嘆升平長公主命苦麽?”

我搖頭又點頭:“是,也不全是。這句話是有典的。”

芳馨道:“請姑娘指教。”

“南朝宋明帝劉彧平前廢帝之亂,做了皇帝以後,將親生兄弟幾乎殺了個幹凈。其中一位始平王劉子鸞,因先帝在時,特別受寵,便被皇帝哥哥殺了,死時年僅十歲。劉子鸞臨死時道:‘願身不復生王家’[91]。十歲的孩子,何等淒涼和決絕。”

芳馨嘆息道:“當真可憐。”

我接著道:“太後說這話時,是流淚的,可見她心裏難過。雖然太後憐惜升平長公主,但若重來一次,恐怕她仍是不改初衷。升平長公主與昌平郡王,俱是如此。”

芳馨有些駭然:“姑娘是說……太後不會理會於姑娘之事麽?”

“昌平郡王若只是私納錦素為妾,也不算什麽了不得的罪過,太後怎會不理?當初睿平郡王娶董妃的事,不就是太後求情的麽?只因慎妃之死,一切都要秉公來辦,否則難以服眾。慎妃是皇子生母,且殷勤服侍了太後那麽些年,太後也不好偏袒昌平郡王和錦素,否則豈不是對弘陽郡王不公?”

芳馨焦急道:“連太後都不管了,姑娘還如何救於姑娘?”

我冷冷道:“誰說我要救她?”

芳馨松一口氣道:“那姑娘這麽著急要見於姑娘是……”

我正色道:“我只是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倘若她真與慎妃之死有幹系,我不會理會她。若無幹系,也不用我救,陛下自會饒恕。”

芳馨道:“那就好。姑娘這些年為旁人操心太過,早該如此秉公行事了。若早這樣,身子也不至於這樣……”

我站起身,微微一笑道:“從現在開始也不遲。傳膳,用過晚膳,早些歇息,明日還要寫對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