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三十六章 勿復王家(第3/5頁)

太後笑道:“進了臘月,本宮知道你格外忙碌。放年賞這樣的小事,交給內阜院做就好了,何必親自送來?”

穎嬪笑道:“臣妾也有好些日子沒來拜望太後了。”

太後虛著眼睛瞧了瞧穎嬪的氣色,含一絲憐惜道:“整日勞心,臉色不如從前那樣好了。雖然忙碌,也要好生保養。昱嬪已經有孩子了,你也要上些心才是。”

穎嬪恭敬道:“臣妾多謝太後關懷。”

從濟慈宮中出來,穎嬪道:“玉機姐姐去章華宮與妹妹一道用晚膳可好?”

我滿腹心事,哪有心情和她一道用膳?“我有要事在身,恐不能作陪。妹妹見諒。”

穎嬪神色一黯:“姐姐既有要事,那便改日吧。”

我微覺不忍:“你回章華宮,我回漱玉齋,彼此同路。妹妹有何指教,但說無妨。”

穎嬪微微苦笑道:“是妹妹有事請教姐姐,還請姐姐不吝賜教。”說著微微屈膝。

我攜了她的手緩緩走著。陽光從西面的高墻飛躍過來,徑直往東面去了。東墻頂留下窄窄一道光斑,仿佛天地不情願的施舍。沒有陽光的地方依舊有些冷,我這才發覺原來手爐中的炭已經燃盡。我知道她的心事,卻幫不了她。

只聽穎嬪道:“聽聞陛下前兩日親自去漱玉齋瞧姐姐了?”

我淡淡一笑道:“那一日在白雲庵見了升平長公主,陛下只是來問問皇妹的近況罷了。”

穎嬪嘆道:“我也時常派人去白雲庵看望升平長公主,她的近況我甚是清楚。怎麽也不見陛下來問我?”

我笑道:“妹妹這是在怨我?”

穎嬪艱澀地一笑:“姐姐何必如此多心?妹妹只是想請教姐姐,究竟如何才能留住陛下的心?”

我甚是詫異:“我……不知道。”

穎嬪嘆道:“自從昱嬪有孕,靜嬪歿了,我總以為他會多憐惜我一些,誰知……自他回宮,還沒有往我宮裏來過。今日太後說起孩子的事情,我和他……我哪裏會有孩子呢?”說著不覺傷心垂淚。

穎嬪向來聰明堅毅,這是我第一次見她落淚。想是這大半年來恩寵稀薄,她也終於灰心絕望。她曾經說過,她父親已有爵位,兄弟子侄為官有望,她身為妃嬪,已心滿意足。我知道,這只是她希望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不知何時起了風。高墻之間又深又遠,仿佛野獸的深喉,發出撕心裂肺的一吼。我當怎樣回答她?我不知道。美人當前,我也不明白皇帝為何無動於衷。男女情愛,是我即使讀遍古往今來的浩浩繁帙都不能悟透的奇談怪論。況且帝王之心,更加難以捉摸。

腦中空蕩蕩的,一句也說不出來,只得陪她無言感傷,直到分手。

我在漱玉齋門口目送穎嬪遠去。夕陽將我的影子拉得濃黑修長,仿佛望不到盡頭。左邊是一道決絕的墻,我和我的年少癡情便是在這道墻下訣別的。右邊不遠處,仍舊是一道高墻,一道朱紅色的高墻。漱玉齋白墻灰瓦,一到春夏,外墻便布滿了碧油油的藤蘿,滿園玫瑰盛開。在漱玉齋住得久了,我總有一種錯覺,仿佛那些如山排壓過來的殷殷血色離我遠了些。呵,不過是一廂情願的臆想罷了。

穎嬪背影的新碧中透著些寂寞無奈的灰,望得久了,自己也落下淚來。不知是為她,還是為自己。只聽芳馨在身後道:“穎嬪娘娘已經走遠了,姑娘進去吧。”

我拂去臉上的淚痕,輕聲道:“穎嬪娘娘容貌是一等一的出挑,人又聰明,又識大體。自太後到宮人,沒有不說她好的。為何陛下卻……”

芳馨道:“姑娘是在問奴婢麽?”

我轉頭笑道:“才剛穎嬪問我,我答不上來。請姑姑為我解惑。”

芳馨凝神瞧了我一會兒,似在查找我臉上的淚痕:“奴婢也說不好。不過,奴婢記得弘陽郡王殿下小的時候,姑娘給殿下講過的一個故事。”說著扶我進了漱玉齋,坐在秋千架上。“奴婢記得清楚,那一夜慎妃娘娘也在的。大約是華陽公主滿月的那天,殿下看了一出《李廣射虎》的戲回來,纏著姑娘說飛將軍李廣的故事聽。”

我嘆道:“是。那時慎妃娘娘新廢,且大病初愈,抱著殿下在燈下聽我說故事。說起來,我有許久沒有為殿下說故事了。殿下如今也不需要我說故事給他聽了。”

芳馨命小丫頭沏了一杯熱茶,轉頭笑道:“若姑娘現在還在給殿下說故事,恐怕自己就先要急死了。”

我低頭一笑:“不錯。”

芳馨道:“那一夜,姑娘說了李廣的故事,其中有一件事奴婢記得清楚。李廣年老時問王朔,為何自己在軍中效力數十年,身經百戰,手下的許多將領都封了侯,而自己卻沒有封侯。王朔便問他:‘將軍這一生可有遺憾?’李廣道:‘當年戍守西北,羌人造反。我誘降了八百人,當日便殺了。這是我這一生唯一的恨事。’王朔道:‘殺降不祥,這便是將軍不得封侯的因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