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四章 吐珠於澤(第3/5頁)

皇後站在一樽白瓷鳳雕薰籠前,緩緩翻著雙手。這雙手骨瘦蒼白,手背青紋微突。炭火溫柔輕響,薰籠上熱流裊裊。她的手指向前伸展,蔓延出無盡的苦痛求索之意。

腳下地毯綿軟,如踩在雲端,無聲無息。我在皇後身後十步開外之處站定,正要躬身行禮,卻聽皇後道:“不必多禮。過來吧。”

我仍是行了一禮,才走到薰籠旁。皇後道:“外面冷,你也暖暖。”

我伸出手,凍僵的指尖頓時浸在暖流中,酥酥癢癢。腳也慢慢暖了過來,漲得生疼。擡眼見書案枯黃色奏疏散了一桌,掉在地上的兩封如僵死的飛蛾,透出陳腐的氣息。

皇後道:“前天本宮往武庫去了,當真慘不忍睹。當夜看守的士卒和管事,全部化為焦炭。連那燕國的細作也被炸得粉碎。這兩天,奏折似被風雪刮來,本宮也實在無心去看。如今陛下那裏還短著東西,這些炮,一時上哪裏補齊呢?”

我小心道:“便少些炮,陛下也必攻下盛京。”

皇後道:“武庫爆燃,銃炮管雷倒還次要,只是圖紙被燒得一張不剩了。北燕亡國在即,汴城中還有這等死士,當真是本宮疏忽了。”

我好奇道:“那些圖紙便沒有復繪藏於別處麽?”

皇後道:“那些陳的火器圖紙,自然都復繪收藏了,可是許多正在研習的火器圖紙,還不曾歸档。幸而當夜沒有一個少匠在火器廠和武庫,不然陛下更要心痛了。”

我寬慰道:“兩國交戰,此事難免。臣女聽聞整造火器時,常有誤燃火藥的情形發生,驚天動地的一炸,連周圍的民居也化為烏有。這一次沒有驚擾平民,已是萬幸。況且人還在,也就無甚可怕。娘娘當慶幸才是。”

皇後松了一口氣,“不錯。陛下當年將火器廠和武庫建在京郊,便是怕擾民,也怕泄密。”

我問道:“陛下會回宮麽?”

皇後搖頭道:“難說。本宮正要上書說明皇太子一事,想起也當將三位公主的死因列明。這麽晚召你過來,便是想問問,這件事查得如何了?”

我如實答道:“景園中有人酷愛垂釣,冬日裏便在冰面上開幾個半尺見方的小洞,偷偷釣魚。平日裏那些常滑冰的人知道那些洞在什麽地方,但幾位公主第一次去,不知避開。冰塌了下去,三位公主便也落水了。”

皇後驟然握緊了拳頭,骨節爆響,森然道:“是誰——給了她們冰刀?!”

我嘆道:“臣女不知。臣女看見公主們所綁的冰刀都十分合腳,臣女猜想,大約是哪個宮人為了討好公主,專程定做了,帶進景園的。娘娘可細細查問公主身邊的人。”

皇後道:“知道了。說下去。”

我站在薰籠之前,只覺熱浪如灼,臉上的皮都要焦了,偏偏背上冷汗如雨:“本來有個頗通水性的內侍在旁,臣女親眼見他跳下去救人。誰知天氣寒冷,他滑冰時又摔傷了腿,一下水便雙腿痙攣,疼痛難忍,水中又冰寒刺骨,險些連自己也淹死在裏面,如此換了幾次氣,便誤了時機。臣女已將一幹人等記錄在案,賞罰之事,還請娘娘做主。”

皇後攥緊了拳頭,一言不發,忽然喚過穆仙道:“傳旨,將朱女校記下的冰釣之人,統統杖斃!”

穆仙大驚,喚道:“娘娘,這……”說罷向我使個眼色,並不挪動腳步。

我趕忙向皇後道:“娘娘,此事牽涉甚廣。還是等陛下回京,再行定奪。”

皇後雖已恨極,但想到錦素等人,終是忍了下來。她重重嘆一口氣,流淚道:“那就送去掖庭獄關起來,告訴掖庭屬,不要動刑。”

穆仙舒一口氣,感激地看我一眼。皇後拭去淚水,嘆道:“莫非真是天意麽?”

我輕聲道:“臣女查問此案時,也希望能查出元兇。臣女無能,請娘娘降罪。”

皇後道:“怎能怨你?短短兩日能查得這樣透徹已是不易。”說著仔細打量我的臉,又道,“這幾天你辛苦了,好生歇息兩日,不必去桂園和易芳亭舉哀了。”忽然她身子一晃,我忙扶她斜臥在榻上。

皇後虛弱地一笑:“身子大不如前了,才這樣兩日,便精神不濟了。”

我趁機道:“娘娘還是早些歇息吧,臣女告退。”

皇後合目道:“你再為本宮讀一篇賦吧。還是司馬相如的《大人賦》好了。就在書案上。”

我只得去取了書來,告罪坐下,展開緩緩讀道:“相如拜為孝文園令,見上好仙,乃遂奏《大人賦》,其辭曰……”

還未讀到一百字,便聽得皇後呼吸輕淺均勻,顯然已經睡著了。我放下書,正要轉身去叫宮人,忽見她眼皮一動,一行清淚沒入鬢中。殿內溫暖幹燥,淺淺的淚痕很快便幹了。皇後在夢中極哀傷地嘆了一聲,側頭向裏。我心中惻然,重新拿起《大人賦》,直到全部讀完,才悄悄離開玉華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