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一章 死而無益(第4/5頁)

皇後道:“讓你離開長寧宮去文瀾閣校書,是陛下親征前親自安排的。你可知是為何?”

將我調離高曜的身邊,自然是為了削弱弘陽郡王。這念頭在我腦中翻來覆去已有半年有余,這一句“不知”,竟然說不出口。

皇後又道:“升你為女校,自然是因為賞識你。至於去文瀾閣校書,你只要想想貴妃為何早早為於大人定下親事,便知道了。”

周貴妃為錦素定下婚事,自是對她愛惜有加。皇帝命我去校書,也能與周貴妃對錦素的心意相提並論麽?自從慎嬪退位,數年之間,我再也沒有單獨和皇帝交談過。慎嬪退位之前,我單獨面見皇帝,也只三次而已。若說皇帝待我有周貴妃待錦素的心意,不但可疑,甚而可笑。

皇後道:“你或許以為陛下是嫌你太聰明,方將你調離長寧宮。這倒也沒錯。其實他大約也沒仔細想過。然而本宮卻知道。”

聽聞此言,我不由癡了。自我入宮以來,甚少想起高旸,偶爾思念,心緒潮湧難禁。果真連自己都沒有想過的事情,旁人能知道得一清二楚麽?既然皇後心存此念,她拒絕將我嫁與舞陽君之子為妾,是因為她將我和史易珠看作一般,要留給皇帝做嬪妃的麽?

想不到我對史易珠的論斷,卻印證在自己身上。何其諷刺。

或許是吸入太多冷風,胸腹間有一股惡氣翻湧。霎時對這宮廷的厭惡無以復加,甚而後悔起當初進宮的決定。

兩宮與皇後無一不寬容,慎嬪和高曜無一不信賴。熙平長公主更是善待我的家人,與我有難以言喻的默契。身為女官之首,我在宮中也算遊刃有余。然而我的命運難道不是完全操在這些“寬容”“信賴”和“默契”之間麽?

我自己算什麽?一枚反復打磨、雕琢精致的棋子,每一條刻紋都飽含圓轉如意的痛苦。

見我沉默,皇後接著道:“只要你公正、謹慎,再憑借聖寵,陛下定會聽從的。”

錦素牽涉其中,我自是不能坐視不理。然而皇太子是因救人而病,不論是否痊愈,錦素的罪都不能與封若水和蘇燕燕相提並論。我若只是救錦素,尚有一絲勝算。可皇後卻強要我為眾人籌謀。這“眾人”之中,罪責最大、最高高在上的那個人,難道不是她自己麽?她分明是為了自己啊。

遭逢喪女大慟,竟能在片刻內部署停當。不愧是皇後!

也罷!既然所有人的生死去留都掌握在皇帝的手中,若皇帝肯聽從我的勸諫,這難道不是最直接最有用的法子麽?於是我恭敬道:“承蒙娘娘垂愛,臣女願盡力一試。”

皇後籲了一口氣:“那就好。”說罷招手令穆仙上前,登輦往玉華殿而去。皇後在玉華殿更衣後,便來到金沙池西南岸的易芳亭,按照長幼順序親自給三位公主擦洗更衣,又在三具遺體前痛哭一場,直到晚膳時分才回去。

我早已身心疲憊,正要回玉梨苑用膳,卻見兩個美貌少女一左一右扶著太後走進易芳亭。左首少女神色清冷,正是邢茜儀。右首少女修眉大眼,英氣勃勃,正是近一年未見的啟春。兩人俱是一身單薄的白衣。

我忙上前行禮,引太後來到遺體前。三位公主分別躺在三張軟床上,裹在重重華衣之中。門一開,炭火和燭光飄搖不定,三張小臉被火光映得通紅,神色安然,仿佛只是睡著了一般。太後掙脫邢茜儀和啟春,撲倒在義陽公主的床前,哀哀哭泣。我忙帶領眾人跪下,一時間哭聲大作。

太後一面哭一面道:“都是本宮不好。本宮不該說什麽‘太祖遺風’,是本宮害了你們。”她口中不停,翻來覆去只是這兩句。

啟春跪在我身邊,輕聲道:“太後在仁壽殿就一直這樣說。”

太後誇贊義陽公主和平陽公主有“太祖勇武之風”,原本不過是替皇後解圍的戲言,想不到她竟如此自責。晚來易芳亭,想是為了避開皇後,免得彼此傷心愧疚。或者皇後也曾這樣自責,不知周貴妃得知噩耗,會不會後悔隨皇帝親征。

邢茜儀和佳期在旁勸了許久,太後方慢慢止住哭泣。眾人簇擁著太後走出易芳亭,啟春故意留在最後,輕聲向我道:“今晚我來尋妹妹,我有話和妹妹說。”

我問道:“啟姐姐是住在仁壽殿麽?這樣晚出來可方便?”

啟春道:“放心。你在玉梨苑等著我,千萬別關門。”說罷邁開大步追上太後一眾,遠遠去了。

回到玉梨苑,芳馨迎上來道:“姑娘怎麽這樣晚才回來?”

我心中不快,一言不發地往屋裏去了。只聽身後綠萼道:“姑娘本來去看於大人的,誰知被皇後娘娘叫住說了一大篇話。”接著低語了兩句,又道,“後來姑娘在易芳亭伴駕,正要走,太後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