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第3/3頁)

楊犒打了個冷顫,他轉開頭去。

但即便如此,老奴痛苦至極的嚎叫,聲聲入耳,震懾撕裂他的心魄。他知道,西魏人在老仆頭顱開的洞上點起了火,以他的腦漿為燈油,那老仆受不住這酷刑,很快便目眥盡裂青筋暴起地死去了。

而那兩個孩子,他沒有去看。那場景太過於殘忍,一時他有些後悔,不該找到他們。也許從那以後,他們幼小的心中都會留下深刻的陰霾。

後來他故意落在後面,讓那個大一點的孩子逃掉了,小一點的蘇-榮識腿短跑得慢,又被抓了回來,被西魏人作為奴隸,帶去了西魏軍中。

以後蘇家的事,就是朝中黨爭的砝碼,老師手裏的絕妙好棋——西魏侵入中原腹地,晉軍節節敗退,朝中世家勛貴推三阻四,桂黨趁機發難……無論先帝是否相信蘇廷楷叛國,在那樣的情勢逼迫下,在外敵脅迫岌岌可危下,很多事情都不得不妥協。

蘇家被定罪後,年內老侯爺便死了,蘇老夫人緊隨其後,據說二人臨終前眼睛都未能閉得上。方老將軍是蘇家多年的世交,那時在家中被禁閉,未能去送行,葬禮冷冷清清,所有人都對蘇家避之唯恐不及。

而蘇廷楷的部將們,要麽被西魏人殺,要麽被朝廷定罪,唯有楊犒平安無恙,他在朝中的老師保住了他,將他調去了並州糧草營,名義上是貶官,實際上卻是肥差。

楊犒有時候想想,也覺得欠了蘇家人一個公道,心裏也不是不沉。可這些事豈是他能一力改變?哪怕他不肯做,朝中人自有辦法通過別的方式構陷蘇廷楷,只要權欲和私心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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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又何辜呢?從一個被敬仰的英雄、將軍,落到隱姓埋名,一輩子惴惴不安地偷生。”楊犒憤憤不平地回憶至此,目光從那張老舊泛黃的布防圖上收了回來。

這布防圖是當年西魏攻下了朔方城後,拓跋烏將之甩在了他的臉上,語調中充滿了濃濃的鄙夷:“晉人如此,莫說輸一座城池,任我西魏馬蹄踏遍中原也不委屈!”

那布防圖甩在他臉上,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了羞恥,也不是為自己,卻比自己更甚,那羞恥仿佛是將所有見不得光的醜惡、不堪、鄙陋,都暴露在了敵國眼裏。

正如方才,酈清悟將布防圖扔在他臉上一樣,火辣辣的,不啻於重重的耳光。

楊犒垂下眼簾,嘴角掀了掀:“你們有什麽可憤慨,你們什麽都不懂。”

“我也不想懂。”謝令鳶忽然覺得一陣反胃,她輕輕掩住嘴:“居然還自認為無辜……真是,都該死啊。”

楊犒覺得很可笑:“這些事才不過浮上水面的一角,你殺了我又能怎樣?”

他實在覺得,她很天真。

燈花忽然發出“嗶剝”聲,酈清悟信手挑了一下燈花,燭光柔和的光暈籠罩在房間裏,在那火光拂及不到的一隅,一個女子走了出來。

楊犒一愣,他不認得此人,只覺得這個女子不普通,周身都是雍容高貴的氣勢,這氣勢本該優雅而端莊,此刻卻充滿了尖銳。

何貴妃原本是見德妃夜裏跑去外男房間,想要教訓她,卻聽德妃說要查案,遂跟著來了,本來是漫不經心,卻逐漸聽得屏息凝神。

遂再也坐不住,走到楊犒面前。

她怎能不熟悉這種政治手腕,她太熟悉了。史書上那樣多,家裏也教過她,只不過親耳聽到楊犒說的,又親眼看到這裏經過一輪輪的戰亂而窮困,人們在絕境中掙紮依然等待希望降臨——那絕不是史書上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帶過的筆墨,那是真實的苦難,真實的生離死別和背井離鄉,真實的血泊和悲鳴,這讓她心中說不出的激烈與復雜。

她不像德妃那樣反胃,因為見廣識多,還能鎮定:“你既然說這些事只是些水面一角。那就把水下的講給我看看。”

楊犒一愣,不免後悔方才呈口舌之快,說了不該說的。

何貴妃似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喝道:“朝廷監察衛豈是擺設!這裏既有欽差,你的斤兩可在我手裏掂著呢!”

謝令鳶不反胃了,得,何貴妃也光榮“晉升”欽差。

楊犒的目光躲躲閃閃,卻又不慎對上了酈清悟的視線。他渾身一抖,是真的害怕這人眼睛裏那難以名狀的力量。仿如讀心術又在震擊他的心竅,他想要死死捂住的不堪回首的記憶,再一次潰堤——

這潰堤的回憶也帶出了淚光,他顫抖道:“延祚、延祚三年,朝廷與西魏訂立互市……我,被調去做了措置官……”

眾人一愣,未料到另一個陰謀,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浮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