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第2/4頁)

他應該是肉肉的臉,黑亮亮的眼睛,嘟著小嘴沖她笑;長到幾歲後臂如蓮藕,會跟在她身後,眼中的世界只看得到她;再大一些挑燈夜讀,因頑皮而被博士訓誡,練完字後等待她誇贊;漸漸會為心儀的姑娘而臉紅,因為思念而輾轉,因加冠而懂了天地之責,因初為人父而懵懂喜悅……

都沒有了。

世間這樣浩瀚廣博,為何留不住小小的他呢?

她甚至再無機會,與這孩子再續未了的緣分。

何容琛輕輕伸出手,對著夜空揮了揮,他一定能看到的,一定知道她有多疼。

夜幕繁星高曠,星雲密布,交錯如人世般難言。

她又不禁的想,那日朱砂突兀地掉落,真的是巧合麽?她因此被禁足,失了代掌東宮的機會,真的是巧合麽?

陛下一紙諭令,叫自己和徐念艾入宮,是因為她們背後的家族——廣定伯與吏部尚書,若扶持得好,至少對不可一世的韋家有制衡,蕭道軒對韋家就可有更多籌碼。然而徐念艾事發,她們倆一死一殘,直接廢掉了陛下兩步棋。

韋晴嵐在發落徐良娣時,曾經不假辭色,說最恨陰私卑鄙行事。可若韋晴嵐不知情,為何事發時,韋太後叫她陪同祈福,她恰好在宮外,避開了這一切?

徐念艾背後有人挑唆嗎?是韋太後一直洞悉了陛下的心思,隱而不發,等她們入宮自相殘殺,以此不動聲色敲打陛下嗎?

還是說,這一切只是自己疑心病重,把所有人都打上了可疑的影子?

太多太多的巧合了。

輾轉一夜也想不透,這後宮裏,這史書上,很少有水落石出明明白白的事。

此事已經塵埃落地,徐良娣謀害皇嗣,被褫奪封號賜死,更深的澤淵,何容琛不能再碰觸查探了。

她披上外衫走出門,仲春的夜裏風寒,撲面吹來,涼透了身子骨。

也涼透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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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隱忍著,傷悲著,近半年裏,她也聽說了三件事。

一者,韋太後已行大漸。

去歲出宮為蕭道軒祈福,在大慈恩寺,不知從哪裏竄出了一只黑貓,猛地撲向韋太後,沖撞了她。太後受驚嚇,回宮後便一病不起。何容琛給了教習姑姑厚賞,探問出了消息——鹹泰十五年“巫蠱太子案”,宋皇後為證清白,自縊而亡,死後所居的宮殿院所,瓦甍上便常有黑貓停躥。是以,韋太後對黑貓十分忌憚。

多少人心知肚明,要不是十多年前的巫蠱案,宋氏一夜傾覆,韋家不會有如今的跋扈,更輪不到今上繼承大統。韋太後一直心虛得很。

二者,陛下又選了大理寺少卿之女孫氏,和定遠將軍之女林氏,入東宮為侍妾,分別封孫良媛、林承徽,說是為韋太後沖喜。

韋太後已病危,專橫了一生的她,手再也伸不到儲君身邊。孫良媛她們入宮後的日子,頭上沒有陰雲籠罩,是比當初何容琛好過多了。

這第三件事,讓何容琛差點連杯子都拿不住的,便是,顧奉儀有孕了。

揮散下人後,何容琛長久出神,眼中是此起彼伏的復雜交織。

她記得顧奉儀在長廊下對她微笑,眼睛裏含著星光;記得冰冷的誡堂,她帶來的溫熱,暖了咫尺方圓的屋子。記得太子妃苛責時,她為自己圓融;記得自己病弱時,她悄悄地看護。

她與顧奉儀,是這深宮中,互相扶持的情誼。若對方能安好,是再好不過了。

可心裏酸湧的苦水,還是化成了眼淚。她輕撫著小腹,這裏曾經消逝了一個生命,她的夫君又和其他女人有了龍嗣。

她也知道,從在禦花園看到蕭道軒睹物思人的那一刻,她這輩子的愛情,就敗在了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手裏,她的夫君從來不是她的夫君。

可是蕭道軒對她溫柔的歉疚,那並不掛心的關懷,那豐厚賞賜下的涼薄,還是讓她感受到,這春天來得那樣遲,宮裏也許從未有過春天。

她們這些女人,包括韋太子妃,被送入宮中,都是為了服侍太子,取悅這個男人,為他綿延子嗣,以此鞏固家族的權力地位。所以,哭不能哭,妒不能妒,她們生命中的一切,都是這個男人的。

可她還是不甘心。

她無數次羨慕過父兄,羨慕他們肆意,可行走萬裏,可聞觀天下。到她這裏,再聰慧又如何?以前身為家中長女,管教嫡庶姊妹,無人敢駁她顏面。而今一朝入宮,看盡別人臉色,被罰跪、被掌嘴、被禁足、被墮胎……她甚至都不能反抗,不能流淚,忍受著一切。

而她們隱忍一切,所為的那個男人,卻並不愛她們。

也是了,情意總共就那麽些,顧此便失了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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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悵惘著,顧奉儀卻又來探望了她。

時值仲春,天色漸暖,殿門被輕輕敲響。顧奉儀推開門隙,笑盈盈望過來,背後是嫩枝新芽的盎然綠意,還有陽光爭先恐後湧來。還是那種走過蕓蕓眾生,驀然與君相逢,一眼可以望穿所有的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