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四年•冬•北平(第5/12頁)

“我走了。”

說著把一個竹筒給碰跌了。

這竹筒是煙黃的,也許讓把持多了,隱隱有手指的凹痕。這也是一個老去的竹筒,快變成鬼了,所以站不穩。

竹簽撒了一地,布成橫豎斑駁的圖畫,脫離常軌的編織,一個不像樣的、寫壞了的字。

丹丹忙著掇拾,志高和懷玉也過來,手忙腳亂地,放回竹筒中去。

“這有多少卦?”志高問。

“八八六十四。”

“竹簽多怪,尖的。”

——孩子不懂了,這不是竹,這是“蓍”。它是一種草,高二三尺,老人家取其下半莖來作筮蔔用。它最早最早,是生在孔子墓前的。子曰……所以十分靈驗。王老公就靠這六十四卦,道盡悲歡離合,哀樂興衰。直到他自己也生厭了,不願把這些過眼煙雲從頭說起。以後不算啦。

“給我們算算吧?”懷玉逼切地央求,“算一算,看我們以後的日子會不會好?我不信就是這個樣子……”

“老公,您給我們算?最後一次?”志高示意丹丹,“來求老公算卦,來。”

三人牽牽扯扯,搖搖曳曳,王老公笑起來。撒嬌的人,跟撒嬌的貓都一樣。我不依,我不依,我不依。這些無主的生命。現世他們來了,好歹來一趟,誰知命中注定什麽呢?

誰知是什麽因緣,叫不相幹的人都碰在一起。今天四個人碰在一起了,也是夙世的緣分吧。

王老公著他們每人抓一支。

丹丹閉上眼,屏息先抓了一支。然後是志高,然後是懷玉。正欲遞與王老公時,橫裏有頭貓如箭在弦,颼地覷個空子,奔竄而出……

“哎呀!”丹丹被這殺出重圍的小小的寂寞的獸岔過,手中蓍草丟到地上去。因她一閃身,挨倒懷玉,懷玉待要扶她一把,手中蓍草就丟到地上去。志高受到牽連,手中的蓍草也丟到地上去。

一時間,三人的命運便仿似混沌了。

“又是它。”丹丹眼尖,認得那是在萬福閣大佛殿上竄過的黑貓——真是頭千方百計的貓。

“老公,我幫你追回來。”丹丹認定了這是與她親的,忘了自己的卦。

王老公道:“由它吧。”

“您不是不準它們出去嗎?”志高忙問。

“去的讓它去,要留的自會留。”

“它會回來的。”丹丹安慰老人。

懷玉望著門縫外面的,堂堂的世界:

“對,由它闖一闖。要是它找不到吃的,總會回來。找得到吃的,也綁不住它吧。”

懷玉省得他們的卦。拈起三枝蓍草,遞向王老公。

“來,老公,給我們說說,我們本事有多大?”懷玉澄澄的眸子,滿是熱切期望,仿佛他是好命,他的日子光明,他覺得自己有權早日知道。目下還未到開顏處,綢繆一下,也就高升了。他心中也有願呀。

志高丹丹湊上一嘴:“說,快說呀。”

王老公搖首,只道:“看,都弄胡塗了,這卦,誰是誰的?來認一認。”

三人認不清。

“不要緊,您都一起說了,我們估量一下是誰的命。”

算卦的老太監閉上眼睛。啊,黃昏籠罩下來了,疲倦又籠罩了他,他有點蔫不唧的,萎靡了。只管把玩手中的卦,十分不耐煩。

“不算了。年紀輕輕的,算什麽卦?”王老公說。

“老公騙人,老公說話不算數!”

三個孩子都氣了。

老人鬧不過,推了兩三回,終妥協了:

“好好好。我說,我說。不過也許要不準的——”

“您說吧,我們都聽您的。”懷玉道。

“——一個是,生不如死。一個是,死不如生。”王老公老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曖昧的表情。是你們逼我的,我不想泄漏的,“還有一個,是先死後生。”

“那是什麽意思?”丹丹繞弄著她長辮梢上的紅頭繩,等著這大她一個甲子的公公來細說她命裏的可能性。

老公沒有再回答。他不答。

“哦?老公原來自家也不懂!”丹丹頑皮地推打他,“您也不懂,是吧?”

“生不如死,死不如生,先死後生……”懷玉皺著他橫冷的一字眉。

“哈,誰生不如死?誰又死不如生?噯,看來最好的就是先死後生。”志高在數算著,“說不定那是我——不不,多半是懷玉,懷玉比我高明。”

說著,不免自憐起來了:“我呢,大概是生不如死了,我哎,多命苦!嗚嗚嗚嗚!”

然後誇張造作地號啕大哭,一壁怪叫一壁捶打著身畔的紅木箱子。

“別亂敲!你這豁牙子!”王老公止住,不許志高亂動他的木箱子,保不定有些什麽秘密在裏頭,或是貴人送給他的、價值不菲的首飾,他和貓的生計便倚仗這一切,直到最後一口氣。

“丹丹!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