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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珠在院子裏發抖,幾乎要哭出來,既不放心丟下湘怡一人去叫車,又不敢不去叫車。正在手足失措的當兒,門鈴響了,她沖到門邊去開門,有種被解救的感覺。門外,是出乎意料的可欣。阿珠張著嘴,怔了一秒鐘,接著就如逢大赦地叫了起來:

“啊呀,唐小姐,你來得剛好,快快,我們太太要生了,家裏一個人都沒有!快!快!”

“怎麽回事呀?”可欣愕然地問。回答可欣的,是湘怡一聲抖腸挖肝的慘叫。這使可欣毫不遲疑地就直沖進客廳裏。湘怡面白如土,整個身子都吊在沙發扶手上,冷汗大粒大粒地從眉心跌下,嘴唇已被咬破了。可欣立即明白是怎麽回事了。用手抱著湘怡的頭,她搖撼著她說:

“湘怡,我來了,湘怡,別害怕!”回過頭去,她對阿珠說,“這個家裏的人呢?老爺、少爺和小姐呢?”

“都出去了,一個也找不到!”阿珠搓著手說。

湘怡側過頭來,看到了可欣,喘息著,她用汗濕的手拉住了可欣,掙紮著說:

“是你,可欣,還好你來了。哎喲,我要死了,我一定要死了,哎喲,可欣,可欣……”她攥緊了可欣,死命地拉著她,揉著她,“我要死了。可欣,我要死了!”

“別胡說!湘怡,馬上就好了,我送你去醫院。”望著阿珠,她命令地說,“快去叫車!”

阿珠飛奔著去叫車了。湘怡的頭被可欣抱在懷裏,她轉側著,呻吟著,一旦知道來了救兵,心情一放松,就只感覺到可怕的墜痛。她的神志恍惚不清,除了痛,什麽都不清楚,迷糊中,她覺得可欣正用一條毛巾拭著她的汗,喃喃地說些聽不清的、安慰的話。然後,車子來了,可欣架起她的手臂,溫柔而鼓勵地說:

“站起來,湘怡,勇敢一點,我們去醫院了。”

阿珠和可欣一邊一個,架起了湘怡,湘怡自己也不知道怎麽進了車子,只模糊地聽到可欣在吩咐:

“阿珠,你留在家裏,老爺少爺一回家,就通知他們到台大醫院來!”

可欣,好可欣,她多麽堅強冷靜呀!車子在顛簸著,醫院仿佛永遠不會到,可欣的手溫柔地摟著她的脖子,可欣,好可欣,但願能分得你的堅強!車子到了,停了,她被擔架擡進了醫院,可欣的手一直壓在她的肩膀上,給了她安慰和力量。產房裏有一盞紅燈,剌目的紅。可欣在和護士爭執,只有丈夫可以進入產房?那個丈夫正流連何方?可欣勝利了,她沒有離開她,那只手,那只溫暖而堅定的手。時間過得多麽緩慢,窗子上有一層朦朧的白,朦朧的,朦朧的,永遠是那樣隱隱約約的白。痛楚又來了,又來了,又來了……永不會饒過她的痛楚,永不會離開她的痛楚……又來了,又來了,還有多久才能結束?這就是一條生命的誕生?母體竟要支付如許多的痛苦?又來了,又來了……那撕裂的、狂扯的痛楚!於是,掙紮、號叫,許多不成聲音的聲音竟吐自自己的口中:

“救救我,可欣,救救我!嘉文,嘉文在哪兒?噢?哎喲,哎——啊——”

可欣的手,不住地把汗從她額上拭去,忍耐點兒,忍耐點兒……醫生都具有一份難以置信的冷靜……忍耐點兒……但這不是人能忍受的,還有多久?還有多久?第一胎都是這樣的,早呢!午夜能生下來就是好的……噢!午夜!午夜還有多久?嘉文呢?嘉文在哪兒?

窗子上朦朧的白消失了,夜已降臨,嬰兒總喜歡選擇黑夜出世,那盞紅燈仍然亮著,川流不息的護士,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嬰兒出世第一眼會看到什麽?那盞紅燈?還是護士的白衣?可欣,可欣,把我的表拿掉,它弄痛了我的手腕!噢,好可欣,救救我!噢!這情況像什麽?有一本小說裏曾讀到過,是了,你像給媚蘭接生的郝思嘉,你也占據我丈夫的心……噢,可欣,原諒我,我並無意於責備你……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當我在這生死存亡的一刻,只有你在我身邊!噢,可欣,你好,你真好,但是,哎喲,我實在太痛了,太痛了,我要死了,要死了……而嘉文不來!我將死在這兒,等嘉文來了,我已經成了冰冷的屍體……噢,我的天!

時間那樣緩慢地爬過去,當痛楚來臨的時候,什麽都停頓了,只有痛楚,痛楚,痛楚!湘怡的喉嚨已經喊啞了,呈現出一種虛脫的狀態,頭發被汗濕透,可憐兮兮地貼在額上,她疲倦得無力再喊,只不住地找尋可欣,詢問嘉文來了沒有。十點多鐘,杜沂趕來了,他在產房門口看到面容蒼白的可欣,她那黑眼睛顯得特別的黑:

“噢,杜伯伯,還沒生下來。湘怡嗎?她痛苦得很,她在找嘉文,您能把嘉文找來嗎?那會使她得到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