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4/5頁)

海棠裊娜情絲軟,

垂楊拂地和愁卷,

扶病過花朝,開簾魂欲消。

尋芳題麗句,莫負韶華去,

惆悵為花癡,問花知不知?

這就是那個時代,那種深院大宅的書香門第中的戀情。一首詩,一闋詞,一個眼波,一陣臉紅和偶爾交換的幾句私語。以現代的眼光來看,這種戀愛真太落伍了,太不過癮了,太保守了。可是他也經過那種現代化的戀愛,行動多於言語,坦白多過含蓄。熾烈地燃燒一陣,過後什麽也沒有留下,反不如前者的蘊藉和美麗。這就是他在已步入老境的今天,仍對往日那段感情念念不忘的道理。看到花園裏凋零的殘紅,他就不能不想起“留春頻繾綣,淚滴琉璃盞”的句子,以及“尋芳題麗句,莫負韶華去”的心情。多少的韶華已經辜負了,多少的春天已經過去了,而他,仍然在這兒淺斟慢酌地品茗自己的孤寂。孤寂!這兩個字一經來到他的腦海,就再也擺脫不開了。長久以來,他的生命裏到底有些什麽?孤寂,是的,僅僅是孤寂,一種根深蒂固的孤寂。

站起身來,他無法再在這幢房子裏待下去,他必須逃開一些什麽,或者,就是想逃開那份孤寂。走上了大街,他無目的地向前踱著步子,帶著不必要的匆忙,好像寂寞正在他身後追趕他。這是初秋的天氣,正是標準的“已涼天氣未寒時”,午後的陽光有幾分慵懶,給人困倦的感覺。

信步而行,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忽然間,他停住了,驚異地發現自己正站在雅真的門外。是什麽潛意識把他帶到這兒?他瞪視著那兩扇大門,不能決定是不是要敲門。許久以來,兩家已經不來往了,這並不是因為杜沂生了可欣的氣,只是見了面覺得尷尬和不自然。現在,這兩扇門在誘惑著他,多年以前的那兩闋詞也在誘惑著他,可欣信中那句簡簡單單的問候也在誘惑著他……伸出手,他在恍惚中敲了門。

門開了,是阿巴桑,笑臉迎進了杜沂。

在客廳裏,雅真驚異地望著杜沂,有好一會兒,都不知道該表示些什麽好,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客人,空氣僵了一會兒,杜沂先打破沉默。

“好嗎,這一向?”他沒想到自己會講出這樣兩句普通而疏遠的客套話,暗中感到幾分沮喪。

“還好。”雅真答,有些局促地遞上一杯茶。

“可欣呢?”

“和紀遠一起出去了。去——辦出國的手續。”

“哦?”杜沂有些意外。

“他考上一個美國機構的工作,今年年底以前要上任,工作很難得,又可以帶家眷一起去。”

“哦——”杜沂的神思遊移了起來,“那麽,你呢?”

“我?”雅真淡淡地一笑,眼睛依然清亮,眼角的皺紋沒有損及她的美麗,反而增加了她高貴的氣質,“我想留在台灣,但是他們說服我一起去。”

“哦——”杜沂又長長地“哦”了一聲,感到自己表現得像個傻瓜,“你——已經決定了?”

“原則上是決定了,因為——不這樣決定,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這幢房子是學校的,學校早就要收回了,我們這些年來,你知道也只靠保險金、撫恤金和一點點積蓄湊合著過日子,總算熬到今天,紀遠和可欣堅持要孝順我,一定要我在她身邊,否則,她也不去,讓紀遠一人去。紀遠呢?這孩子真……”她把下面的話咽住了,不願在杜沂的面前誇贊紀遠。但是,許許多多的感觸是咽不回去的,對於紀遠,她簡直不知道說些什麽好,那個孩子!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她幾乎有種慶幸的心情,因為可欣選擇了紀遠而非嘉文。

“那麽,你也要去了?”杜沂又多余地問了一句。

“是的。”

“那麽……那麽……”杜沂喃喃地說著,根本不明白自己想說什麽。他的神思又陷進一種迷離恍惚的情況,在迷離恍惚之中,看到的是雅真微微含笑的嘴角,微微含愁的眼睛,和那微微含情的神韻。他心懷蕩漾,不敢相信雅真也要遠走了。

“嘉文好吧?湘怡什麽時候生產?”雅真關懷地望著杜沂,心旌也有一陣搖蕩,在花園中吟詩的日子如在目前,但,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就只談下一輩了?

“還好,湘怡快生了,大概還有一個多月。”

“恭喜你,要做祖父了。”

“幾乎讓我不敢相信,”杜沂說,凝視著雅真,她的鬢角已白,“我以為——我們還都在年輕的時代,偷偷地在花園裏閑蕩,只求能見一面,交換幾句話——那日子好像還是昨天。”他微喟了一聲,“記得嗎?雅真?記得我為你寫‘惆悵為花癡,問花知不知’的事嗎?”

雅真的臉驀地緋紅,突然間把舊時往日拉到眼前來,讓人感到難堪和羞澀。她垂下眼簾,訥訥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