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3/4頁)

這是雨霧中最後一次的散步,明天,嘉文要出院,這黃昏的漫談也將結束。不過,也差不多了,關於嘉文的一切題材,都已談盡了。如果繼續散步下去,能談些什麽呢?

轉了一個彎,距離可欣的家沒有多遠了,那條巷子已遙遙在望,巷口孤零零地豎著一個路牌。雨忽然加大,一陣狂風幾乎吹翻了傘。紀遠下意識地攬住了可欣的腰,似乎怕她被風吹倒。他的手停在那兒,不再放回原處了。

“在重慶的時候可欣搜索枯腸,竭力找尋著她和嘉文的片片段段,我們的家住在沙坪壩,嘉文住在城裏。大轟炸的時期,城裏非常危險,杜伯伯的工作離不開城裏,就把嘉文和嘉齡送到我家來寄住。”她仰頭看看天,迎了一臉的霏霏細雨,“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日子!我和嘉文也不上學校,整天在田野和山坡上亂跑,有一次,我們在一個小樹林裏迷了路。我們從下午走到天黑,一直穿不出那個小樹林,嘉文拉住我的手,叫我不要怕,但他自己的聲音卻是顫抖的。我們走了又走,疲倦得無法舉步,天那麽黑,碰來碰去都是樹。最後,我們走到一個破破爛爛的,小土地廟的前面,那土地廟只有半個人高,裏面供著一尊黑黝黝的土地爺。我坐在廟前的石頭発子上,背倚著一棵大樹。我哭了,嘉文也哭了,我們緊緊地靠在一起,一直哭著哭著,然後,我的頭倚著他的肩膀,他的手環抱著我,兩個人都睡著了。”

她停住了,那靜靜的敘述,像在說一個久遠以前的夢。紀遠一聲不響,步伐緩慢而穩定。

“後來,爸爸和媽媽拿著手電筒找到了我們,把我們抱回了家裏,我們都太累了,只醒來一忽兒,就又睡著了。那一夜,媽媽怕我們受了驚,把我們放在一張床上,陪我們睡了一夜。半夜裏,嘉文哭醒了,怕老虎咬了我,我也醒了,抱著嘉文不放……”她嘆息了一聲,幽幽地說,“孩子時期的感情!”

紀遠仍然沒有開口,可欣也沉默了下來。走了一段,可欣不耐那份寂靜,開始輕輕地哼起一支歌來:

記得當時年紀小,

我愛談天你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林梢鳥在叫。

我們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夢裏花兒落多少。

“很美!”紀遠忽然說。

“什麽?”

“你的歌,你的人,你的故事。”紀遠說,聲調平靜而深沉。

“你喜歡?”可欣問。

“你指什麽?歌,人,還是故事?”

可欣的臉上一陣燥熱,冷冷的雨驅不散她心頭突然湧上的熱浪。暗中看了紀遠一眼,他注視著前方被雨淋濕的街道,一副對什麽都不在意的樣子。

“我本來想學音樂。”她答非所問地掉轉了話題。

“為什麽沒有學?”

“爸爸認為我學文史比音樂好,他學了音樂,卻一生都不得志。”紀遠沒有答話,他們繼續向前面走,沉默又不知不覺地來臨了。轉入了可欣所住的巷子,紀遠並沒有及時告辭,他跟著她一直到了大門口。

“好了,到了,”可欣勉強地一笑說,“要不要進去坐坐?你從沒有到過我家。你會和我母親談得來的,她是個最開明而隨和的母親。”她說得很急很快,似乎生怕遭受拒絕。

紀遠笑笑,沒說去也沒說不去,可欣用鑰匙開了門。紀遠機械化地走進了那小小的院落。冬末春初的季節,一枝早放的杜鵑在墻角絢爛地綻放著。可欣走到玄關,伸頭看了看,屋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她揚著聲音喊了一句:

“媽媽!”

沒有人應,她詫異地說:

“奇怪!”轉向紀遠,她邀請地說,“進來吧!”

走上了榻榻米,客廳的小茶幾上,雅真留了一張小紙條:

可欣:

我出去購物,即返。

母留條

“媽媽出去了,”可欣放下紙條,脫掉大衣,抖了抖頭發上的水珠,“我們請了一個阿巴桑煮飯和灑掃,是上班制的,大概還沒有來煮晚飯。你今天就在我們家吃晚飯吧,好嗎?”

“不,小辮子在等我。”

“小辮子是誰?”

“我房東老太太的孫女兒。”

“哦,”可欣很快地看了紀遠一眼,“很漂亮嗎?”

“誰?”

“小辮子。”

“當然,她非常漂亮,也非常可愛。”紀遠說,打量著這幢小巧而雅致的日式房子。

“這是我的房間,你要不要進來坐坐?”可欣拉開了自己房間的紙門。

紀遠走了進去,這間房間雅潔清爽,床上鋪著淺綠色的被單,窗上是同色的窗簾,書桌上,一張嘉文的放大照片正靜靜地、含笑地注視著全室。

“你坐坐,我去給你倒杯茶。”

可欣說著,退出了屋子。紀遠在書桌前的椅子裏坐了下來,出神地凝視著嘉文那張照片。在照片旁邊,一本厚厚的冊子正放在那兒,冊子裏不知夾著什麽,露出一角來。他無意識地翻開了那本東西,卻一眼看到是枝早已枯萎的似曾相識的紅葉!他猛地一震,心臟迅速地狂跳了,定了定神,他才認出那是本日記本,拿起了那枝紅葉,他看到葉子下面所壓住的兩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