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個夢 流亡曲(第5/10頁)

“王老先生!王老先生!快走!敵人打來了!”

隊伍又開動了。星光點點,夜霧沉沉,一行人在夜色中顛躓地向前移動。

可柔的腳潰爛了。

烈日仍然如焚地燃燒著,她的臉色在汗水的浸漬下越來越蒼白,每跨一步,她都咬住牙忍住那聲要脫口而出的呻吟,背上的孩子對她似乎變得無比地沉重。王其俊用手扶住她,卻時時擔心著她會在下一分鐘倒下去。好心的軍人們想幫她抱孩子,她卻堅持不肯。走了一段又一段,她看起來是更加委頓了。

劉彪騎著馬過來了,他翻身下馬,用手抓住可柔的手臂,命令地說:

“上馬去!”可柔看看那匹馬,對於上次騎馬還心有余悸,她苦笑笑,默然地搖搖頭。

“上去!”劉彪皺著眉大聲說。抓住可柔,把她向上提,然後一托她的身子,她已經淩空地上了馬背。騎在馬背上,她戰戰棘棘地抓著馬鞍子,劉彪說你不用怕,這是我的馬,幾匹馬裏就是它最溫馴,一定摔不著你!然後,他握住馬韁,大聲叫,“謝班長!”

一個兵士走了過來,劉彪把馬韁遞在他手裏說:

“你幫她牽著馬,保護她不要摔下來。”

說完,他大踏步領著隊伍向前走,張排長要把馬讓給他,但他揮揮手拒絕了。對於這位連長,顯然大家都有幾分畏懼,誰也不敢對他多說什麽。於是,在荊棘和雜草掩沒的小徑上,他們翻過了許多小山坡,又涉過了許多小急流,一程一程地走著。

這已經是第三個不眠不休的夜。

夜半時分,劉彪下令休息兩小時。大家在草叢中坐了下去,輜重放下來了,人們喘息著,背對背地彼此靠著休息。可柔抱著孩子,輕輕地搖晃著她。孩子有一些發燒,哭鬧得十分厲害。繁星在天空中閃爍,夜色清涼似水。草地上全是露珠,濕透了他們的鞋子。天邊有一彎月亮,皎潔明亮。世界是美麗的,人中卻未見得美麗。

可柔搖著孩子,一面搖,一面輕輕地唱起一支催眠曲,她軟軟的,溫柔得如夜霧的聲音在寒空中播散:

搖搖搖,

我的小寶寶,

睡在夢裏微微地笑,

好好地閉上眼睛睡一覺,

睡著了,睡得好,

小小的籃兒搖搖搖,

小小的寶貝睡著了……

在這黯淡的星光下,在這雜草叢生的曠野裏,在這生死存亡都未能預蔔的時光中,可柔的歌聲分外使人心裏酸楚。“小小的籃兒搖搖搖,小小的寶貝睡著了。”這是母親的歌,充滿了愛和溫柔的歌,響在這血腥的、戰火綿延的時光裏。王其俊覺得眼眶濕潤,可柔的歌使他傷感,他想起他失蹤多年的兒子,現在,他正流落何方?或者,他已經做了炮火下的犧牲者?或者,他正滿身血汙地躺在曠野裏?

小小的籃兒搖搖搖,

小小的寶貝睡著了……

可柔仍然在低唱著,反復地,一次又一次。王其俊站起身來,走到前面的一棵樹下,在那兒,他看到一點香煙頭上的火光,一閃一閃地,是劉彪。他正倚在樹上,靜靜地抽著煙。

“要抽煙嗎?王老先生?”劉彪問。

“不,謝謝你。”

於是,兩人就在黑暗裏站著,誰也不想說什麽。

可柔的歌聲停了,孩子依然在低低地嗚咽。可柔換了一種方式來哄孩子,她用平穩而低柔的聲調,向那個還聽不懂話的孩子絮絮地訴說著:

“你為什麽不睡呢?小霏霏?你看,月亮已經隱到雲層裏去了,星星也那麽安靜,連草裏的小蟲子都已入夢鄉,你為什麽還不睡呢?小霏霏?你聽,夜那樣美好,青蛙在低低地唱著歌,螢火蟲在草叢裏遊戲,遠遠的那只鳥兒麽?它在說著:睡吧!睡吧!睡吧!你為什麽還不睡呢?小霏霏?……”

可柔的聲音如詩如夢。孩子的嗚咽漸漸停了,漸漸消失。可柔的聲音也越來越低,越來越模糊,終於聽不見了。王其俊看到劉彪顯然在傾聽可柔的說話,他那帶著幾分野性的眼睛變得非常地溫柔,溫柔得不像他的眼睛了。而在溫柔的後面,還隱藏著什麽,王其俊自己是過來人,他知道有什麽東西在這青年軍官的心中滋生。他微微地為這個發現而感到不安。劉彪拋掉了手裏的煙蒂,看了看手表,王其俊明白兩個鐘頭的休息時間已經到了。劉彪輕輕地向可柔那邊走過去,王其俊也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可柔的頭仰靠在樹幹上,懷中緊緊地摟著小霏霏,兩個人都正在熟睡著。在月光下,可柔的臉色顯得很蒼白,垂著的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了一個弧形的陰影。她睡得十分香甜,微微張開的嘴唇像個嬰兒。

劉彪站立片刻,默默地走開了。

他們的休息時間延長到四小時,一直到天空翻白,曙色微現,劉彪才下令開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