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4頁)

“你說什麽?”念蘋沒聽清楚。

“沒什麽。”初蕾疲倦地躺了下來,輕嘆了一聲。“這下,是各得其所了,只除了……”她又嘆了口氣,闔上了眼睛不再說話了。四月底,天氣熱了,太陽整日絢爛地照射著。初蕾已恢復了大半,她可以下床行動,也常到花園裏曬曬太陽。當她還沒有去看致文之前,致秀卻先來看她了。

那是一個下午,她坐在花園裏,正對著滿園的春色發呆。自從病後,初蕾就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安靜,不說話,不笑,常常獨自一坐好幾小時,只是默默地沉思。致秀的來訪,給她帶來了極大的意外和震動。

“致秀,致秀,”她抓著致秀的手,熱烈地搖撼著。“我以為你不要理我了,我以為你們全家都跟我生氣了!我……我……我闖了這樣一個滔天大禍!”

致秀這才驚覺到,他們統統忽略了一件事,誰也沒有告訴過她,梁家對於這件事的反應。原來,她除了哀傷致文的病體之外,還在自責自恨,自怨自艾中。

“初蕾,你怎麽想的?”致秀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初蕾身邊,熱情地、激動地說,“我們沒有任何人怪你,爸爸說得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這事怎能怪你呢?又不是你拉著大哥跳河的,是他自己往下跳的!”

“還是怪我!都怪我!全怪我!”初蕾叫了起來,“致秀,你不知道,我打電話叫他來,我拉著他去杜家,我他又吼又叫……如果我不打電話給他,如果我不拉他去杜家,如果我不神經發作去跳河……哦!”她用手抱著頭。“人生最悲哀的事,就是你做一件事的時候,永遠不會料到這事的後果!”

“你不要自怨自艾吧,你不要傷心吧!”致秀含淚說,“夏伯伯每天在給大哥治療,說不定有一天,他又會清醒過來,說不定,他又會好起來!”

初蕾把頭埋在膝上,她默然不語。因為,她深深明白,這“有一天”是多麽渺茫,多麽不可信賴的。她不用問父親,每天,她只看父親回家的臉色,就知道一切答案了。夏寒山從梁家回來後的臉色,是一天比一天難看,一天比一天蕭索了。

“初蕾,”致秀伸手拍拍她的肩。“我今天來看你,除了叫你好好養病以外,我還給你帶了兩件東西來!”

“什麽東西?”初蕾從膝上擡起頭來。

“我們今天整理了大哥的房間……”致秀說,眼神黯淡而淒楚,聲音裏忽然充滿了哽塞。“我在他的抽屜裏,發現了兩件東西,我想,你會對它有興趣。”

她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折疊著的信箋,遞給初蕾,初蕾接了過來,打開那信箋,她驚愕地發現,這是一封信,一封只寫了一半的信,她一看到那熟悉的飄逸的字跡時,她的心就怦然而動了。她貪婪地、飛快地去閱讀那內容:

初蕾:

我終於提筆寫這封信給你,因為,我已經決定要離開你,離開台北,離開我生長二十七年的家庭,遠到異域去了。這一去,不知道再相逢何日?因此,多少我藏在內心的話,多少我無從傾吐的話,我都決心一吐為快了。

記得第一次見你,你才讀大一,頭發短短的,像個小男生。你在我家客廳裏,和我賭背唐詩,賭念《長恨歌》,賭背《琶琵行》,你朗朗成誦,笑語如珠,天真爛漫,而又嬌艷逗人。從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我完了,知道我被捕捉了,知道命中注定,你會成為我生命的主宰!

可是,你的心裏並沒有我。致中爽朗熱情,豪放不羈,瀟灑如原野上奔馳的野馬!他吸引你,你吸引他,我眼看你們一步步走向戀愛的路。我想,我生來的缺點,就在於缺乏主動,我無法和我自己的弟弟來爭奪你!但是,天知道!有一段日子我痛苦得快發瘋。我躲避到山上,無法忘記你。我走到郊外,無法忘記你。我埋頭在論文中,仍然無法忘記你!我吃飯,你出現在飯碗中;我喝水,你出現在茶杯裏;我憑欄,你出現在月色下;我倚窗,你出現在黎明裏……為你,我捱過許許多多長夜,為你,我忍受過許許多多痛苦……哎,現在寫這些,不知你看了,會不會嘲笑我?或者,我不會有勇氣把這封信投郵,那麽你就永遠看不到它了。我想,我又在做一件傻事,我實在不該寫這封信,我只是要發泄,要痛痛快快地發泄一下!

記得你第一次在雨果,告訴我你是一條鯨魚的事嗎?

你不知道,當時我多麽激動!我真想向你伸出手去,大喊著說:

“我就是你的海洋!為什麽不投向我?”

但是,我沒說。中國傳統的道德觀念拴住了我,我真恨自己不像致中那樣富有侵略性,那樣積極而善爭辯。我想,我之所以不能得到你的心,也在於這項缺點。我顧慮太多,為別人想得太多,又有一份很可憐的自卑感,我總覺得我不如致中,我配不上你!多少次,我想抱住你,對你狂喊上一千萬句“我愛你”,可是,最後都化為一聲嘆息。我就是這樣懦弱的,我就是這樣自卑的,我就是這樣畏縮的,難怪,你不愛我!我自己都無法愛我自已!我實在不如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