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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我們全體到谷風家裏去玩。

谷風可以說是一個天之驕子,他有個身跨政教兩界的、有名的父親,和一個慈祥而好脾氣的母親,在他上面有三個姐姐,都已經出嫁,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又是最小的,得寵的情況就可想而知了。家庭的環境好,他口袋裏常有用不完的錢,他又慷慨好客,所以特別得人緣。我們最喜歡到他家裏聚會,為了他家那無人幹涉的大客廳,和那些準備充足的零食。

那天的天氣很熱,氣壓很低,他們預料會有一場豪雨,可是一直到晚上,雨都沒有下下來。幸好谷風家的客廳裏有冷氣,這比瓜子牛肉幹更受歡迎。我和懷冰坐在一塊兒,人差不多都到齊了,室內一片笑語喧嘩,這使我有些感觸,從小我就怕寂寞,喜歡人多的地方,但是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又會有種莫名其妙的、想逃避的感覺。這應該和我的家庭環境有關,媽媽在我六歲那年和爸爸離婚,爸爸帶走了哥哥,媽媽帶著我。一直到現在,我們就母女二人相依為命。媽媽始終沒有再婚,並不是沒有機會,而是為了我,她常說:

“沒有人會和我一樣愛你,藍采。”

媽媽為我而不再結婚,而我大了,開始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歡樂,我沒有很多的時間去陪伴媽媽。因此,每當我在人群中歡笑的時候,我會想起媽媽,想起家中那簡單而燠熱的小鬥室,想起那一屋子的寂寞。懷冰常說我看起來很深沉,很穩重,但又是最心軟的人,因為我很容易流淚,任何一點小事,都會讓我掉眼淚的。她總說:

“藍采,你外表很堅強,其實你是我們裏面最女性的一個,比水孩兒還女性。”

水孩兒原名叫陳琳,但是沒人叫她名字,大家都叫她綽號,這綽號也是何飛飛叫出來的。在我們這一群中,水孩兒是長得最美的一個,她的皮膚最好,又細又嫩,像掐得出水來,再加上,她有一對“水汪汪”的眼睛,有一份“水汪汪”的笑,和“水汪汪”的說話。這一連三個“水汪汪”都是“何飛飛式”的形容詞,那還是遠在高中的時候,一次旅行中,何飛飛說過的:

“奇怪,陳琳的眼睛是水汪汪的,笑也是水汪汪的,說話也是水汪汪的,簡直就像個水孩兒!”

從此,“水孩兒”這個綽號就叫出來了。她也是我們這個小團體中的寵兒,但她的“得寵”和何飛飛完全不同,何飛飛是被大家當作一件很好玩很稀奇的玩意兒一樣喜愛著的,水孩兒呢,男孩子對她都懷著一種敬慕的情愫,女孩子則把她當作個小玻璃人般保護著,怕把她碰壞了,怕把她碰碎了。

她們兩人的情形,現在在客廳中就可以看出來,大家幾乎分成了兩組,一組以水孩兒為中心,一組以何飛飛為中心。水孩兒的那組安安靜靜地圍著唱機聽音樂,何飛飛這組卻高談闊論,指手畫腳地討論著什麽,中間夾著何飛飛尖聲大叫:

“我說我行!我就是行!”

“什麽事情她行?”我問懷冰。

“三劍客說用單腳站著,一面打圈圈,一面蹲下來很難做到,她硬說她行!”懷冰笑著說。“瞧吧,她一天不耍寶,一天就不舒服,我打賭她又要有精彩表演了。”

“你要是做得到呀,”三劍客之一的小俞喊著,“我就在地上滾,從客廳裏一直滾到大街上去!”他是動不動就要和人打賭,一打賭就是要“滾”的。

“你說話算不算話?”何飛飛用手叉著腰問。

“不算話的在地下滾!”他還是“滾”。

“好吧!大家作證啊!他要是不滾的話我把他捺在地下讓他滾!”何飛飛嚷著,“讓開一點,看我來!我才不信這有什麽難的!”

大家笑著讓開了,何飛飛跑到客廳中間的地毯上站著,伸直了一條腿,金雞獨立,慢慢地轉著圈子,慢慢地往下蹲,小俞在一邊直著喉嚨喊:“要蹲慢一點,蹲快了不算數!”

還沒有蹲到一半,何飛飛的臉已經漲紅了,眼珠也突出來了,額上的汗直往眉毛上淌。她還要逞能繼續蹲下去,紉蘭在我身邊叫著說:“叫她別做了吧,這是何苦呢!”

“我能做!我能做!”何飛飛喘著氣喊,“你看我這就完成了!”

她真的“接近”完成了,但是,在那一刹那,我們就聽見何飛飛“哎唷”地一聲尖叫,接著“噗通”一聲,她整個人都滾倒在地毯上了。大家哄然大笑了起來,小俞長長地吹了聲響亮的口哨,笑著喊:

“精彩!精彩!真精彩!”

我趕過去扶何飛飛,可是她起不來了,躺在地上,她用手按著腿叫:

“哎唷,我的腿抽筋了!哎唷!”

她的腿有抽筋的老毛病。紉蘭、水孩兒、彤雲、紫雲都跑了過來,大家圍著她,又幫她按摩,又幫她拉扯,她則聳著鼻子,皺著眉頭,一臉滑稽兮兮的苦相,嘴裏不停地哼哼。紉蘭又笑又憐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