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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畢業於同一所男女合校的中學。

我還記得在畢業典禮上,我們大家所唱的畢業歌:

歌聲淒,琴聲低,

無言訴心跡,

數年聚,深相契,

一朝遠別離,

遠別離,莫唏噓,

身雖別,心相依……

我們含著淚唱,帶著滿懷的迷茫和淒惻來唱。對於前途,我們的困惑多於興奮,因為我們不是一所著名的中學,換言之,不是一個升學率很高的中學。但是,對於別離,我們都不勝愴惻,我想,沒有比我們這個班級更合作的班級,也沒有比我們感情更好的班級了。當畢業典禮結束之後,我們散在操場和走廊上,大家都淒淒惶惶的,沒有喜悅,沒有興奮,只有空虛和哀愁。

在班上,我和懷冰的感情最好,那天,坐在操場旁的大榕樹下面,我們默默相對,想得很多,想得很遠。三年的高中生活,苦多於樂,大家都期望早些畢業,但是,一旦畢業了,卻又都不願意接受畢業的事實。就在我們相對無言的時候,何飛飛來了,跨著輕快的步子,她連蹦帶跳地走到我們身邊,臉頰被太陽曬得緋紅,額上掛著汗珠,眼睛裏流露著興奮和愉快,她渾身找不著一點兒頹喪的氣息,無論是什麽時候,她永遠是那樣無憂無慮!站在我們面前,她叫著說:

“懷冰,藍采,別那麽長籲短嘆的,快站起來,我有一個偉大的提議!”

“什麽提議?”我不大帶勁兒,何飛飛的提議絕對不會“偉大”,如果不是要捉弄人,就是要開玩笑,她仿佛一生都沒有正經過。

“我提議我們永遠不要分開!”

“嗬!”懷冰喊了一聲,“你的提議確實偉大!”

“真是!你們別那樣陰陽怪氣!”何飛飛急了,圓圓的臉漲得更紅。“我告訴你們,我們征求大家的意見,以後不論我們考到什麽學校,我們要永遠取得聯系,盡量利用假日,大家聚在一塊兒,郊遊也好,談天也好,野餐也好,反正,每隔十天八天,我們就聚會一次,這樣,我們不是永遠不會分開了嗎?”

“好計劃!”谷風走了過來,叫著說,“我加入一個!”

“我也加入!”祖望伸出了手,“大家握手吧!”

“別漏掉我們!”是外號叫三劍客的小俞、小張和小何,他們也伸出了手,搭在我們的手上面。

“還有我!”是無事忙。

“還有我們!”是紫雲和彤雲。

“還有我!”

“還有我!”

“還有我!”

頓時,人從各個角落裏湧了過來,一只只的手搭了上去,疊成高高的一摞。

就這樣,我們這個“圈圈”成立了。剛開始,我們擁有三十幾個人,幾乎全班都加入了。但是,大專聯考之後,有的考到南部去了,有的沒有考上大學,就不願意再和舊日同學見面了,有的自然而然地就失去了聯絡。到最後,我們這個圈圈維持了固定的人數,大約一共有十五六個人。

那是最不知道憂愁的年齡,那也是憂愁最多的年齡,那是不知天高地厚卻妄想征服宇宙的時期。我們已經屬於不同的大學,也有的失學在家,但是每次只要招呼一聲下次聚會的時間地點,大家就會準時地來了。我們在一塊兒瘋,一塊兒笑,一塊兒鬧,一塊兒遊山玩水,談天說地,嬉笑怒罵,也一塊兒“捉捉戀愛的迷藏”。

“捉捉戀愛的迷藏”這句話,是何飛飛發明的,我總覺得這句話在文法上有點問題。但是,何飛飛發明的話,十句有八句在文法上都講不通,在意思上卻表達得再貼切也沒有,於是,久而久之,大家也不挑她的毛病了,反而都順理成章地引用起“何飛飛式”語法來。“捉捉戀愛的迷藏”是指那時的情況,十五六個男男女女的青年在一塊兒玩,總有點微妙,今天,甲對乙獻了殷勤,明天,乙又和丙特別親熱,後天,丙說不定又和丁來往密切。何飛飛常私下對我說:

“瞧,整個就像演戲,誰知道若幹年後,咱們這場戲會演成個什麽局面?”

當然,誰知道呢?我們誰都不會知道,我們也不想知道,我們只是盡情享受著屬於我們的歡樂。至今,我仍然懷疑,當初何飛飛說這句話的時候,是不是已有某種預感?是不是她自己已知道她將扮演的角色?當時,她是我們這一群裏最會鬧、最無憂無慮、最愛笑愛吵的一個,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有她在,老遠就可以聽到她旁若無人的笑聲和叫聲:

“哈哈,真滑稽,滑稽得要死掉了!”

“真滑稽”和“要死掉了”都是她的口頭語,就不知道她怎麽會有那麽多事情“真滑稽”和“要死掉了”。她看到水裏有條魚也是“真滑稽”,看到一個老農夫也是“真滑稽”,看到一朵花開得很漂亮也是“真滑稽”,反正,一切需要用感嘆詞的句子,到她那兒就變成了“真滑稽”。尤其,後來她發現“滑稽”兩個字在古時正確的發音應該念作“骨稽”的,她就左一聲“真骨稽”,右一聲“真骨稽”的,聽得我們可真是“骨(滑)稽”極了。水孩兒常常對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