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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卉!”媽媽打斷了我,“我看,讓小雙和你睡一間屋子吧,你房裏反正是上下鋪。”媽轉向小雙:“上下鋪睡得慣嗎?”

小雙點了點頭。

“你十幾歲了?”奶奶問。

“十八。”這是小雙進房門後說的唯一的一句話。

“噢!比詩卉還小兩歲呢,真是小妹妹了,”奶奶的眼光不住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又搖頭,又啞嘴,“不行!不行!太瘦了!太小了!看樣子還不到十六歲呢!”

小雙低垂著頭,凝視著爐火,默然不語,似乎對自己的胖瘦問題並不關心。事實上,我不覺得她對任何事情關心,她好像永遠是個旁觀者,而不是個局中人。

“我看,心珮,你安排小雙去休息吧,這些天來,也真夠她受了!”爸爸說,“今天又坐了一天火車,她才十幾歲,別熬出病來才好!”於是,家裏又一陣忙碌,我、媽媽、奶奶、詩晴,忙成一團,給她鋪床,給她疊被,給她找枕頭床單,又幫她開箱子、掛衣服、拿睡衣、找浴巾……我們忙得團團轉,她卻始終呆呆地坐在客廳裏,等我把一切布置就緒,到客廳去找她的時候,我才發現她正仰著臉兒,專心地注視著我家客廳裏的那架鋼琴,好像那鋼琴是件很稀奇的東西,是她一輩子沒見過的東西似的。

“你家有鋼琴。”她簡短地說,這是她來我家說的第二句話。

“是的,”我說,高興她肯開口,就迫不及待地要告訴她許多話了,“是我哥哥的,我家雖然沒有錢,但是,爸爸和媽媽總是想盡辦法培植我們的興趣,哥哥呢,尤其不同,他……唉!”我嘆了口氣,及時咽下了要說的話,“將來你就會懂了。走吧!去洗澡睡覺去!”

她沒有多問,也不再開口,只是順從地站起身來,跟我去浴室。我們的房子還是日式建築翻修的,榻榻米改成地板,紙門改成墻壁,浴室只有一間,而且很狹小,必須全家輪流用。她洗好澡,我帶她進了我的臥室,安排她在下鋪上睡好,一面笑著告訴她:

“我本來和姐姐睡一間,分睡上下鋪,後來姐姐有了男朋友,嫌我在旁邊妨礙談話,總是把我趕到屋子外面去。於是爸爸把屋子翻修了,加了一間臥室給姐姐,讓他們好談情說愛,你瞧,咱們家有多開明!”

小雙躺在床上,睜著一對大大的眼睛望著我,仿佛不明白我在說什麽。我忽然覺得一陣掃興,她是個冷淡的小怪物,她不會成為朱家的一分子,她渾身沒有絲毫的熱氣!我搖搖頭,說了聲:

“好了,你睡吧!”

我溜出房間,走到客廳去,爸爸和媽媽正在裏面談話,我剛好聽到爸爸在說:

“……這孩子也真奇怪,從她父親開吊、出殯、下葬,她自始至終就沒掉過一滴眼淚,我從沒看過如此倔犟的女孩子!”

“我擔心……”媽媽在說,“她是個硬心腸的孩子,你瞧,她對我們連稱呼都沒有喊一句!”

“得了!”奶奶嚷著說,“十七八歲的孩子,沒爹沒娘的,夠可憐了,別對人家要求太高吧,她還小著呢!”

那夜,我們沒有再談什麽,爸爸太累了,詩堯犯了牛脾氣,躲在臥房不出來,李謙走了之後,詩晴也睡了。我還在奶奶房裏賴了半晌,才回臥室來睡覺。我躡手躡腳地走進房間,看到小雙已經闔著眼睛睡著了,一頭烏黑的長發,披散在枕頭上,顯得那張臉特別白,小下巴瘦得尖尖的,看起來一股可憐兮兮的味道。我想到我們家,父母兄妹,祖母孫兒,一團和氣,竟不知世上也有像小雙這樣的女孩子。一時之間,對她的冷淡也忘記了,我悄悄地走過去,把棉被輕輕地拉上來,蓋好她露在被外的肩頭,我的手無意地觸到她的面頰,好冷!我爬上上鋪,把我床上的毛毯抽了一床下來,再輕悄地蓋在她的棉被上,然後我爬上床去,鉆進被窩睡了。

夜半,我忽然驚醒了過來,感到床架子在輕微地顫動,恍惚中,我以為在地震,接著,我就聽到一陣隱忍的、戰栗的、遏抑的啜泣聲。頓時間,我醒了!我聽到小雙那阻滯的抽噎,她顯然在盡全力克制自己,以至於床架都震動起來。立刻,我不假思索地爬起床來,溜到床下面,我毫不考慮地就鉆進了小雙的棉被,把她緊擁在我的胸前,我熱烈地說:

“小雙,你哭吧!你哭吧!你要哭就盡情地哭吧!”

她立刻用她瘦瘦的胳膊抱緊了我,把頭緊埋在我胸前痛哭了起來。她的熱淚浸透了我的睡衣,她帶淚的聲音在我胸前哽塞地響著:

“你……你們為什麽對我這樣好?”

我無法回答,只是更緊地摟著她,因為我眼裏也湧上了淚水。呵,杜小雙!我那時就知道,她是多麽熱情,多麽倔犟,又多麽善良的女孩子!可是,我卻不知道,在她未來的道路上,命運還安排了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