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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遠無法忘懷第一次見到杜小雙的那一夜。雖然已經是那麽多年前的事了,雖然這之間發生了許許多多的變故,但是,那夜的種種情景,對我而言,仍然歷歷在目,清晰得恍如昨日。

那年的冬天特別冷,那年的雨季特別長,那年的杜鵑花開得也特別早。不過是陽歷年以後的幾天,小院子裏的籬笆邊,已開遍了杜鵑花。雨點從早到晚淅淅瀝瀝地打在花瓣上,沒把花兒打殘了,反而把花瓣染艷了。只是,隨著雨季,寒流也跟著而來。我和奶奶,是家裏最怕冷的兩個人,從年前起,就在屋裏生了個炭缽子。奶奶口口聲聲懷念她在大陸的火盆,在台灣長大的我,可怎麽樣也鬧不明白那火盆的樣子:“外面是木頭的,裏面是鐵的,外面是方的,裏面是圓的。”我給奶奶下了結論,她永遠無法當畫家或作家,因為她毫無形容及描繪的天才。

我們的火缽是綠色的,像個大缸,裏面墊著灰,灰上燃著旺旺的木炭。我常把橘子皮埋在炭灰裏,烤得一屋子橘子香。

那夜,我們全體都圍在火盆邊。奶奶在給我打一件藍白相間的格子毛衣,媽媽幫著繞毛線團。姐姐詩晴和她那位“寸步不離”的未婚夫李謙在下象棋,當然詩晴是從頭到尾地賴皮,李謙也從頭到尾地裝糊塗,左輸一盤,右輸一盤,已經不知道輸了第幾盤了。棋雖然輸了,卻贏得詩晴一臉甜甜蜜蜜的笑。男人就有這種裝糊塗的本事,知道如何去“騙”女人。但是,哥哥詩堯不同,詩堯是君子,詩堯是書呆子,詩堯深藏不露,詩堯莫測高深,詩堯心如止水,詩堯不追求女孩子,朱詩堯不是別人,朱詩堯與眾不同,朱詩堯就是朱詩堯!現在,我這位哥哥朱詩堯,燃著一支煙,膝上攤著一本剛從美國寄來的《世界民謠選集》,眼睛卻直直地看著電視機,那電視的熒光幕上,羅伯特·瓦格納所扮演的“妙賊”又在那兒匪夷所思地偷“世界名畫”了。我百無聊賴地用火鉗撥著爐火,心煩意躁地說了句:

“哥哥,家裏有電視機,並不是就非看不可!電視機上設著開關,開關的意思,就是可開可關也!”

詩堯微鎖著眉頭,噴了一口煙,對我的話根本沒聽到,媽媽卻接了口:

“詩卉,別打擾你哥哥,人家幹了這一行,不看也不行呢!”

“幹了哪一行?小偷嗎?”我故意找麻煩。

“詩卉這小丫頭有心事,”奶奶從老花眼鏡上面瞅著我,“她是直腸子,心裏擱不了事,八成,今天雨農沒有給她寫情書!”

“奶奶!”我惱火地叫,“你又知道了?”

“哈!我怎麽不知道!”奶奶一臉得意兮兮的樣子,“一個晚上,冒著雨跑到大門口,去翻三次信箱了!”

“人家是去看爸爸有沒有信來!”我臉上發熱,強詞奪理。

“哎喲,”奶奶笑著叫,“世界上的爸爸,就沒有這樣吃香過!”

“媽!”我急了,嚷著說,“你看奶奶盡胡說!”

“詩卉,你糊塗了!”詩晴回過頭來,“你在媽媽面前告奶奶的狀,難道還要媽去管奶奶嗎?”

“反正咱們家,沒大沒小已經出了名了!”我瞪著詩晴,“等你和李謙結了婚,生下小李謙來,我保管奶奶會和你的小李謙搶糖吃!”

“媽!”詩晴紅了臉,“你聽詩卉說些什麽!”

“別叫我,”媽笑著轉開頭去,“我不管你們的糊塗賬!”

奶奶捧著毛線針,笑彎了腰,毛線團差點滾到火盆裏去。詩晴轉向了李謙:

“李謙,你看到了,我們家裏,媽媽寵哥哥,奶奶寵詩卉,我是沒人要的!”

“所以我要你!”李謙一本正經地說。

這一下,我們可全都大笑起來了,笑得前俯後仰的。奶奶一邊笑,一邊直用毛線針敲李謙的肩膀,說他“孺子可教”。詩堯終於看完了他的妙賊,關上電視,他慢吞吞地站起身來,慢吞吞地轉過身子,慢吞吞地說了句:

“你們在鬧些什麽?我似乎聽到奶奶提到信箱,這信箱嘛,我今天上班的時候開過的,對了,有封給詩卉的信,我順手放在口袋裏,忘了拿出來了!”

“哥哥!”我大叫,“還不拿來!”

詩堯慢吞吞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皺皺的信封來,可不是我等了一整天的那封信!雨農從馬祖寄來的!我一把搶過來,氣呼呼地嚷:

“哥哥,別人的信,你幹嗎放在你口袋裏,你瞧,揉成鹹菜幹了!”詩堯瞅著我,皺了皺眉,歉然地說:

“我不是有意的,詩卉,只是一心不在焉,希望不會誤了你的事,有什麽重要的事嗎?”

看到詩堯那一臉的歉意,和他那副鄭重的樣子,我反而不安了,扭了扭頭,我低低說了句:

“也沒什麽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