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就這樣,漱蘭和朱嫂,住進了傅家莊。

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裴家老老小小都來看漱蘭,知道小草原來是振廷的孫女,大家的興奮,都溢於言表,對振廷靜芝,稱賀不已。但是,振廷與靜芝的情緒,卻非常沉重。漱蘭走進以前走過的花園,進入以前停駐的房間,踏上往日的樓台庭閣,走上熟悉的假山水榭……她並沒有像大家所期望的“恍然夢覺”,相反地,她很害怕,纏著朱嫂,抱緊了枕頭,她只是一個勁兒地說:

“娘,我不喜歡這裏,好多好多人,挺可怕的!我們回家去!走,我們回家去好不好?”

月娘和靜芝,向她解釋了千遍萬遍,這裏就是“家”了。她越聽越恐懼,越聽越瑟縮。最後,就抱著她的枕頭,縮在那好大的雕花木床裏面,隨你怎麽叫也不出來。

小草自從漱蘭歸來,眼睛裏就只有朱嫂和漱蘭。每天一早,她就跑到漱蘭房裏,陪她梳洗,陪她吃早飯,甚至,陪她唱催眠曲,哄她懷中的枕頭睡覺。她不肯去上學,也不再和紹文嬉戲,對青青和世緯,她都疏遠了。她全心全意,想要在漱蘭身上找尋母愛,也全心全意,要奉獻出她的孺慕之情。她這樣依戀著漱蘭,漱蘭對她的存在,卻一直糊糊塗塗。看她每天忙著端茶端藥,送飯送湯,聲聲喚娘……簡直讓人心碎。她卻做得熱切而執著。這樣一個“心中有愛”的孩子,對振廷和靜芝,卻表現出最冷漠的一面,自從身世大白之後,她喊娘,喊外婆,就是不喊振廷與靜芝。以前,她稱呼他們為“老爺”和“婆婆”,現在,她完全避免去稱呼他們,甚至,看到他們就逃了開去。有次,月娘忍無可忍地捉住小草,激動地說:

“我不相信這是我所認識的小草!我不相信!你一向那麽懂事,又那麽善體人意!你愛家裏的每一個人……怎麽現在你變得這麽狠心啊?難道以後,你見到老爺太太,你都要不吭一聲地跑掉?不管你喊不喊,他們都是你的爺爺奶奶呀!”

小草掉過頭去看假山,不看月娘,也不說話。

“小草呀,”月娘搖著她,“你知道嗎?你這個樣子,真讓老爺和太太痛人心肺呀!以前他們沒有承認你,沒有收留你,實在因為那天的場面太悲慘了呀!孩子啊,你不可以這樣記仇……你要知道,現在的老爺和太太,是多麽後悔,多麽渴望你喊他們一聲爺爺奶奶呀……”

“我不要聽!”小草掙脫了月娘,身子往後一退。“我什麽都不要聽!”

“你怎麽可以這樣呢?”李大海也捉住了小草。“你不認爺爺奶奶,怎麽對得起你死去的爹?”

“我不知道!”小草傷心地喊了出來。“你先告訴我,怎樣能讓我娘認我?我這樣一聲聲喊娘,娘都不認識我!我為什麽要認爺爺奶奶?等我娘認識我了,我才要認他們!”

喊完,小草一轉身,就又奔回漱蘭房裏去了。

小草不肯認爺爺奶奶,漱蘭不肯認小草,傅家的悲劇,似乎還沒有落幕。但是,世緯和青青,已經無暇兼顧小草,離愁別緒,將兩人緊緊纏住了。

學校放寒假了。

連日來,青青幫著世緯收拾行裝。一件件衣服疊進箱子裏,一縷縷愁懷也都疊進箱子裏。傅家兩老和小草,都知道世緯終於要回去了。以前小草總是哭著不許大哥走,但她現在有了漱蘭,全心都在漱蘭身上。這樣也好,可以減輕她的離愁。對於世緯的離去,她只是不住口地說:

“你要發誓,過完年就回來,好不好?你如果不回來,青青該怎麽辦?學校該怎麽辦?”

“我跟你發誓,”世緯鄭重地說,“我一定回來!過完年就回來!別說青青和學校,就是你和你娘,傅家每個人,紹謙和石榴……這所有所有的人,都牽引著我的心!我一定會回來!”

華又琳見歸期在即,顯得十分興奮。她自始至終,都是莫測高深的。她參與了傅家許多故事,也和傅家每個人都做了朋友,她最喜歡的人,卻是月娘。她對世緯說:

“傅家每個人都有故事,只有月娘的故事,藏在最底層。想想看,這樣一個女人!十年間,侍候著瞎眼的女主人,暗戀著暴躁的男主人,最後,心甘情願地做第二房!仍然忠心如一地,幾乎是滿足地效忠著傅家!月娘,實在是個奇怪的女人,她把中國傳統的美德全部吸收,然後不落痕跡地,一點一滴地釋放出來,不知不覺地影響著周圍的人……哦,我佩服月娘!”

世緯注視著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有“言外之意”。對華又琳,他真是輕不得重不得,簡直不知怎樣是好。但是,又琳這篇話,卻使他心有戚戚焉。事實上,和華又琳相處日久,他就發現她的優點越多。美麗大方之外,她還有透徹的觀察力,深刻的領悟力。這樣敏感的女子,怎會對青青的存在這樣淡然處之?簡直是不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