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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請到我們家晚餐,一定要來,你可以和我太太談談小說和文壇趣事!請一定來!”

“哦!很抱歉……”他猶豫著。

“別拒絕!一定來!”子欣堅持地說。

他看了她一眼,她始終無法說話,甚至無法擠出一個微笑,她看到他顫栗了一下,立刻掉開頭,倉促地說:

“林先生,我一定準時來!”

他走開了,去和別的客人談話。她也卷入了太太集團,裝著熱心地去聽那些關於孩子,關於打牌,關於衣料和化妝的談話。她心中是一片渺渺茫茫的境地,容納的東西太多又太少,她不敢擡頭,怕自己的眼睛泄露了秘密,更怕另一對眼睛似無意又似有意的搜索。

星期六,他準時來了,而子欣卻遲遲未歸。她在過度的緊張和昏亂中迎接他。他們坐在客廳中,彼此默默注視,時間在兩人的凝視中凍結。雖然誰也沒有開口,他們卻已交談了過多的言語。好一會兒之後,他輕輕地說:

“你的小說一如你的人。”

“是嗎?”她慌亂地說。

“是的。”他注視著她,“只微微有一點不同。你的小說中總有三分無奈和七分哀愁,而你的人卻有三分哀愁和七分無奈。”

她悚然而驚,他的話刺進她的內心深處,一針見血地把她分析得纖毫畢露,似乎比她自己分析得更清楚。沒有人能了解她那鎮定的外表後面,藏著一顆多麽怯弱畏羞的心,也沒人能體會到她比一般人都細膩而容易受傷的感情。她始終像一只把頭藏在翅膀裏的小鳥,深深地躲藏著,害怕別人會傷害了自己,卻妄以為自己那脆弱的小翅膀就能抵禦住所有外界的力量。她生活在子欣的旁邊,那夫婦之情早已像一口幹涸的井,但她無力於逃出這環境,只一任歲月從她的手中流過,無可奈何地、被動地,讓生命的浪潮推動著。

她給了他黯然的一瞥,他沉默了。看不到的情愫在他們身邊流動,她知道,她再也逃不出去了,她一直害怕被捕獲,而現在,她還是被捕獲了。她望著他,他的眼睛在清清楚楚地對她說:

“別害怕,別逃避。”

她的眼睛立即答復了:

“我想要,但我不敢。”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去,他手上握著一個茶杯,杯裏那橙色的液體迎著落日的光而閃耀。她癱軟在椅子裏,注視著杯上的反光,那絢麗多變的彩色,一如這繁雜虛幻的人生。好一會,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

“你結過婚?”

“是的。”

“她?”

“在美國。”

“為什麽?”

“她喜歡那種熱鬧而奢華的生活,那兒有她同類的朋友,她離不開跳舞和享受。”

“你們結婚多久了?”

“十五年。——你呢?”

“十年。”

“都夠長了,是不是?”他的眼睛閃著異樣的光。

“足以讓我們從一個孩子變成大人,足以讓我們從幼稚變成成熟,可是,成熟往往來得太晚。”她說,一瞬間,有些兒泫然欲涕。

她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她不需要多說什麽了,他了解得和她一樣清楚。他們之間是永不可能的,該相遇的時候,他們沒有相遇,而現在,“相遇”似乎已經多余了,變成生命上的“外一章”。

子欣及時歸來,打破了室內那種令人眩暈的沉寂,也打破了兩心默默交融的私語。他大踏步跨進室內,故意大聲而爽朗地笑著說:

“抱歉抱歉,一個會議耽誤了時間,讓客人久待了!不過,李先生和內人一定很談得來的!”

她不由自主地望望子欣,子欣的態度似乎有些不對,那份爽朗太近乎造作。隨著她的眼光,子欣給了她狡獪的一瞥,好像在說:

“你別瞞我,我什麽都知道。”

她頓時緋紅了臉,好像真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而被抓住了把柄。她甚至不敢再去看軔夫,整個晚上,她手足無措,神魂不定。吃飯的時候,她弄翻了醬油碟子,染汙了衣服,當她倉促間預備避到內室去換衣服的時候,她接觸了軔夫的眼光,那眼光裏跳動的小火焰燒灼著她,使她心痛。她逃進房內,更換了衣服,又重新勻了脂粉,她延誤了一大段時間,以平定自己沸騰的情緒,當她再走出來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已經很穩定了,但是,當軔夫的眼光和她輕輕一觸,一切又是全盤地崩潰。

客人終於走了,這段時間,真像比永恒還漫長,卻又像比一刹那還短暫,當她和子欣站在門口送客。軔夫伸出手來,和子欣握了握手,說:

“謝謝你,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的宴會!”

子欣笑著,笑得神秘而令人不安。然後,軔夫把手伸給她,她遲疑地伸出手去。他給了她緊緊的一握,她下意識地覺得,她將永遠被他這樣握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