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3頁)

“我不想聽!”

“你要聽。”他固執地說,頭也不回,他的聲音像來自深谷的回音,森冷、綿邈而幽邃。“我認識楚楚的母親,是我在念大一那一年,她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很奇怪,你會發狂般地去愛一個孩子,再費力地去等她長大。我大學畢業,她十八歲,我們就毅然決然地結了婚,二十二歲的我,當丈夫似乎太年輕,而她,更是個好年輕好年輕的小妻子。但是,我已經等了她那麽久,我實在等不及受完軍訓。婚後三個月,我去受軍訓,一年後,楚楚出世,我做了父親,我的太太,從十八歲的小妻子變成十九歲的小母親。軍訓受完,我立即拿到了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獎學金,我們這一代,留學似乎成了必經的一條路,如果我眷戀妻兒而不肯出國深造,我就會變成一個大逆不道的叛徒。我的父母家人,都把所有的希望放在我身上,眾望所歸,我出了國,三年後,拿到了碩士學位,我回了國,才發現我只剩下了女兒,失去了妻子。”

他燃起了一支煙,深吸了一口,他的眼光始終停留在窗外,煙霧撲向那玻璃窗,把窗子蒙上了一層白霧。

“家裏想盡了各種方法隱瞞我,當我收不到她的信而起疑時,他們才告訴我她在生病……”他的聲音咽住了,深吸著煙,他有好一會兒,只是站在那兒吞雲吐霧。半晌,他才低語了一句,“算一算,自從婚後,聚少離多,我剛學成而可以彌補這些年來的虧欠時,她卻已經去了,毫不猶豫地去了。”他再吸了一口煙,聲音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靈珊站在那兒,呆望著他的背影,他的故事很簡單,沒有絲毫傳奇性,但是,她卻覺得自己被感動了,被他語氣裏那種眷戀的深情和無可奈何的淒愴所撼動了。她想說什麽,喉嚨裏啞啞澀澀的,她竟吐不出任何聲音。好一會兒,他驟然回過頭來,眼圈紅紅的,煙霧罩著他,他整張臉都半隱藏在煙霧裏。

“好了!”他簡捷地說,“你可以走了。”

她瞪著他。

“你的父母呢?”她問。

“他們在南部,我父親在高雄煉油廠工作。”

“為什麽不把楚楚交給你的父母?”

他陰鷙地凝視她。

“我已經失去了妻子,難道還不能和女兒在一起嗎?我是父親,我不把她交給任何人!”

他走到桌邊,熄滅了煙蒂,再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

她迅速地把手壓在那杯子上,他擡眼看她,他們兩人對視著。

“楚楚需要一個清醒的父親。”她低語。

他放開了酒杯,望著她。然後,他坐進了沙發裏,疲倦地伸長了腿,把頭仰靠在沙發的靠背上。室內有一段時間的沉寂,曙色不知不覺地染白了窗子,她忽然驚醒過來,自己在幹什麽?竟在這陌生人家中待了一夜?她對他看去,想向他道別,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深秋的早晨,夜涼似水。她遲疑了一會兒,就悄悄地走向走廊,推開走廊裏的第一扇門,果然,那是間臥室,床上,整齊地折疊著毛毯,她走進去,從床上取了一條毛毯,忽然間,她怔住了。

在床頭的小幾上,放著一個鏡框,裏面是一張放大的照片。出於本能,她伸手拿起那鏡框,鏡框裏,一個好年輕好年輕的少女,正站在一塊巖石上,迎風而立,長發飄飛,那少女在笑,笑得好甜好美好嫵媚。靈珊仔細地凝視這少女;明眸皓齒,巧笑嫣然,風姿萬種而媚態橫生。她從不知道楚楚竟有如此美麗的母親,怪不得韋鵬飛對她這麽一往情癡而念念難忘。為什麽有情人不能長相聚首?為什麽這樣年輕可愛的少女竟天不假年?她仰首望望天,一時間,竟恨起命運的不公平,和上帝的無情了。

把照片放回原處,她才發現那照片下面,題著兩行小字,由於字跡和照片的顏色相混,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那兩行字寫的是:

其奈風流端整外,更別有,系人心處,

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好個“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這顯然是韋鵬飛後來題上去的,怎樣一份斬不斷、理還亂的深情呵!她輕輕地嘆口氣,抱住毛毯,折回到客廳裏來。

悄悄地移到沙發邊,她打開毛毯,輕輕地蓋在韋鵬飛身上。韋鵬飛的頭側了側,發出一聲模模糊糊的囈語,繼續沉睡,她站在那兒,靜靜地凝視了他一會兒,他睡得並不安穩,那眉頭是緊蹙著的。難道連睡裏夢裏,他仍然“攢眉千度”嗎?她再嘆了口氣,關上了燈,轉身走出了韋家的大門。

天已經完全亮了,她甩甩頭,竟不覺得疲倦。家裏的大門關著,她想,回去準要挨父母好好的一頓訓話了!但,即使挨頓罵,似乎也是值得的,在這一夜裏,她仿佛長大了不少,最起碼,她了解了兩句話;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