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深夜。

雪珂是怎麽回到家裏的,她完全記不得了。只模糊記起一些片段的事,自己曾去搭公共汽車,曾走過一段長長的路,曾站定在某個街頭,毫無目的地數街燈,曾停留在平交道前,目送火車如飛馳去……還做過些什麽,不知道了。時間和空間對她都變得沒意義了但是,最後,她還是回了家,回到她和母親相依為命的那個家。

裴書盈一見到雪珂就嚇得傻住了。雪珂的臉色慘白得像她的名字,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整個身子搖搖晃晃的,像個用紙糊出來的人,正在被狂風吹襲,隨時都會破裂,隨時都會倒下去。她驚呼著撲過去,驚呼著扶住雪珂,驚呼出一大串話:

“你怎麽了?雪珂?你撞車了嗎?你受傷了嗎?在哪裏?你傷到了哪裏?”她急促地去摸索她的手臂、肩膀、額頭和腿。只有失血過多才會造成這樣徹底的蒼白!她抖顫的手在她全身掠過,找不到傷口,最後,雪珂握住她的手,把那只母性的、溫暖的手,壓在自己那疼痛萬狀的心臟上。

“媽媽,”她柔聲輕喚,“我想,我快要死掉了。”

裴書盈更加心慌意亂,她急忙把雪珂帶進臥室,雪珂一看到床,就立即倒到床上去了,直到此時,她才覺得崩潰了,崩潰在一種近乎絕望的疲倦裏。

“你躺好,我打電話去請醫生!”裴書盈拉開棉被,蓋住雪珂,發現她全身都冰冰冷。

雪珂伸手拉住了母親。

“媽,別請醫生,我沒事。”她輕輕蹙著眉,正努力地,細細地整理著自己的思想,回憶著發生過的事情。“我真的沒有事,你不要那樣害怕。我躺一躺就會好,我只是……在付代價,我想,我在付成長的代價。”她忽然勾住母親的脖子,含淚說,“媽媽,我愛你。”

立刻,淚水沖進裴書盈的眼眶,她雙腿一軟,就在雪珂床邊坐了下來。她凝視著雪珂,發現她的面頰稍稍恢復了一些顏色,她的手,在她那雙母性的手的呵護下,也逐漸暖和起來了。她盯著雪珂看,那麽脆弱又那麽堅強啊,這就是她的女兒。她渾身都是矛盾,矛盾的思想,矛盾的感情,矛盾的意志,矛盾的欲望……她說過,她是矛盾綜合體!什麽都矛盾,連聰明和愚笨都同時並存。這就是她的女兒。但是,她現在是真正受了傷了,受了很重的傷了。要讓一個矛盾的人受重傷並不容易,因為她總有另一個盾牌來保護自己。是誰讓她這樣仿徨無助呢?是誰讓她這樣絕望而憔悴呢?她用手緊握雪珂的手,拍撫著她,溫暖著她。但願,在這種時候,“母親”還能有一點用!

“要喝一點什麽嗎?”裴書盈柔聲問,“我給你弄杯熱牛奶,好不好?”

“好。”雪珂順從地說,神志清楚多了,思想也清晰多了,只有心上的傷口,仍然在那兒滴著血。

裴書盈端著熱牛奶來了,雪珂半坐起身子,靠在床背上,身後塞滿了枕頭,用雙手握著牛奶杯,她讓那熱氣遍布到全身去。喝了一口牛奶,那溫熱的液體從喉嚨口一直灌進胃部,她舒服多了。哦,家,這就是家的意義。雖然只有母女二人,仍然充滿了溫暖,仍然是一個安全的、避風的港口。

她注視著杯子,望著那蒸騰的熱氣。裴書盈注視著她,望著那張憔悴的臉龐。室內很靜。母親並不追問什麽,雪珂覺得,母親實在是個很有了解力的人。了解力,她心中緊縮了一下,驀地想起在葉剛那兒的一幕了。

那一幕到底代表了什麽?她心痛地回想,心痛地思量,心痛地分析,心痛地去推敲那時自己的心態。是她一句話毀掉了原有的溫柔。一句話!她對他的一個要求!噢,明知道他是不能承受任何要求的。明知道他是抗拒任何要求的,為什麽還會要求他?自己不是很開明的嗎?很新潮的嗎?走在時代尖端的嗎?可是,她要求了!雖然沒有很明白清晰地說出來,但他的智力超人一等,他能讀出她所有的思想,所以,他知道她已經“開始”要求,然後會追尋“結果”了。所以,他發火了,所以,他趕她出門,所以,他寧可快刀斬亂麻,結束這一段情了。所以,他變成了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子!

“媽媽,”她低低地,深思地開口,“愛情裏不能有要求嗎?”

裴書盈皺皺眉,困惑地看她。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雪珂。要求什麽?要求一件對方做不到的事,是苛求,要求一件對方做得到的事,是自然。”

“要求一個諾言呢?”她的聲音更輕了。

“諾言不用去要求。”裴書盈真摯地說,“諾言、誓言都與愛情同在!‘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古人把愛情刻畫得比我們現在好,有這種同生共死的決心,才配得上說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