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5頁)

‘我是個來路不明的雜種,你們早已看我不順眼,現在又汙蔑我偷了你的錢,我告訴你,我恨你的錢!恨你的姓,恨我自己的身世!我已經恨了二十一年了!從此,我不要再見到你們!不要見任何姓耿的人!’”

“他一怒而去,那是他第一次離家出走。你可以想象,我那暴怒的個性,如何容忍這樣的沖撞,尤其,沖撞我的,竟是我最寵愛的兒子!可是,半個月以後,我査了出來,那筆一百萬元的款項,竟是我太太和培中、培華聯合起來的傑作,我那倒黴的私生兒子,根本毫不知情!”

老人嘆了一口長氣。江雨薇聽呆了,她已忘了幫他按摩,只是癡癡地看著老人的臉。

“後來呢?”

“咳,”老人輕喟了一聲,“我太驕傲了,驕傲得不屑於向我的兒子認錯,我把所有的火氣出在我的兩個大兒子身上,我強迫他們去把若塵找回來。培中、培華懼怕了,他們找到了若塵,若塵卻拒絕回來,無論怎麽說,他堅決拒絕。若塵既不回家,我在暴怒之余,趕走了我太太,趕走了培中、培華,我登報要和他們脫離關系,我這一登報卻把若塵逼回家來了,我至今記得他站在我面前的樣子,聽到他當時說話的聲音:

‘爸爸,你對於我和我母親,已經造成了一個悲劇,別再對培中母子,造成另一個悲劇吧!’”

“唉!若塵既已歸來,我還能說什麽呢?我叫回了培中、培華,也和我太太言歸於好。我以為,經過這一次事情,培中、培華會和若塵親愛起來了。誰知道,事情正相反,他們間的仇恨卻更深,不但如此,若塵和我之間的那層親密的父子關系,也從此破壞了!若塵,那固執、倔強、任性而驕傲的個性,他太像我,因而,他也不會原諒我!而且,緊接著,另一件事又發生了。”

老人移動了一下身子,江雨薇慌忙用枕頭墊在老人的身子後面,讓他半坐起來。她急切地盯著他:

“又發生了什麽事?”

“那年冬天,我突然接到一封來自日本的信,竟是曉嘉的絕筆,她死在京都附近的一家療養院裏,死於肺病。原來,她到日本後的第三年,就被那男人所遺棄了,驕傲的她,流落日本,居然絲毫不給我消息,她潦倒,窮困,做過各種事情,最後貧病交迫地死在療養院中。我說不出我的感覺,我親自到了日本,收了她的骨灰回來,而若塵,他呆了,傻了,最後,竟瘋狂般地對我大吼:

‘原來我的母親一直活著,你竟忍心置她於不顧,你竟讓她貧病而死!你是個沒有良心的人!你是個衣冠禽獸!’”

“那時的我,正陷在一份深切的自責和椎心的慘痛中,我沒料到若塵會對他的父親說出這樣的話,我立刻揮手給了他兩耳光,於是,他第二次離開了我。”

“這一次,他足足離開了一年之久,因為他於第二年暑假大學畢業,畢業後他就直接去受軍訓了。在這一年中間,培華結婚了,培中是早在風雨園造好之前就結了婚,我不喜歡這兩個兒媳婦,正像我不喜歡培中、培華一樣。當培中的第三個孩子出世,我再也受不了他們,我給了他們一人一筆錢,叫他們搬出去住,培華為此事大為憤怒,我們父子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爭吵,培華竟對我叫:

‘你趕走我們,就為了那個雜種,是嗎?那個來路不明的耿若塵!”

“我又揮手打了培華,第二天,培中、培華搬走了,而我,住進了台大醫院,那是我第一次發病。”

“我曾經昏迷了一個星期之久,醒來的時候,若塵正守在我的床邊,憂郁地望著我。”

老人再度停止了,他唇邊浮起一個淒涼的微笑,眼裏竟隱現淚光。江雨薇悄悄地看了看手表:十二點一刻!夜已經這麽深了,窗外,台北的燈火已經闌珊,而天上的星光卻仍然璀璨。她小心地說:

“說到這兒為止吧,明天,你再告訴我下面的故事,你應該休息了。”

“不,不,”老人急急地說,“我要你聽完它,趁我願意講的時候,而且,這故事也已近尾聲了。”

“好吧!”江雨薇柔聲說,“後來怎樣?”

“若塵又回到了風雨園,但是,他變了!他變得憂郁,變得暴躁,變得懶散而不事振作。我知道,他恨我,他恨透了我,他時時刻刻想背叛我,離開我,我們開始天天爭吵,時時爭吵,我們不再是親密的父子,而成了怒眼相對的仇人。同時,培中、培華對於他的歸來,做了一個最可惡的結論,說他是為了我的遺產。這更激怒了他,他酗酒,他買醉,他常醉醺醺地對我咆哮:

‘為什麽我不能離開你?是什麽鬼拴住了我?’”

“我知道他不離開的原因,我知道拴住他的那個鬼就是我,因為他是曉嘉的兒子,曉嘉和我的兒子,他背叛不了他和我之間的那一線血脈。可是,聽到他這樣的吼叫是讓人無法忍耐的,看到他的頹喪和墮落是讓人更不能忍耐的,我開始咒罵他,他也咒罵我,我們彼此把彼此當作仇人。咳,”老人輕嘆,“你聽說過這樣的父子關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