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5頁)

“來吧!”老人順從地讓她打了針,一直微笑地望著她。

“腿怎樣?”她問。

“有些酸痛。”

“有感覺總比麻痹好。”她說。

他一愣,銳利地盯了她一眼。

“你說話總使我覺得是雙關的,”他說,“我從沒遇見過像你這樣的女孩子。”

“躺好!”她命令地,在床沿上坐下來,“我要幫你推拿一下,讓你雙腿的血液循環增速。”

他順從地躺平身子,仍然注視著她。

“你已經開始有女暴君的味道了!”他說。

她忍不住噗哧一笑:“想必‘暴君’這疾病是具有傳染性的!”

“嗨!”他高興地說,“你既然笑了,我們就講和了吧?”

“我並沒有跟你吵架呀!”她笑著說,一面幫他按摩雙腿,“反正,我只是個護士……”

“好了,好了,”他迅速地打斷她,“別又搬出你護士職業範圍那一套,我已經聽怕了!”

“職業性的話你不愛聽,非職業性的談話又很容易犯你的忌,在你這兒做事未免太難了。”

他輕哼了一聲,沒有說話,她繼續幫他按摩,也不再說話。一時間,室內相當地安靜。這藍色的房間,有一種靜幽幽的氣息。床旁的小幾上,大約是李媽為了歡迎她的主人,插著一瓶萬壽菊,這正是菊花盛開的季節。

“你一定會奇怪,為什麽我兩個大兒子叫培中、培華,而我的小兒子,卻取名叫若塵吧?”他忽然開了口,聲音很平靜,很自然。

她看看他,沒有接腔。

“問題在於若塵不是我太太生的,換言之,他是我的私生子,你當然知道所謂私生子的意義了?”

她的手停頓了一刹那,又繼續地工作下去,她的目光深沉地停在他的臉上。

“若塵的母親是我的女秘書,一個嬌小玲瓏,如詩如夢般的女孩子,她從沒有對我要求過什麽,她沒有要我離婚,她沒有要我娶她,她甚至不收受我的金錢。只是,當若塵出世,她才哭泣著說,這孩子的命運,將像塵土一般,於是,她給他取名叫若塵。若塵,”老人眯起了眼睛,“一個那麽漂亮、聰明、倔強而自負的孩子!他幾乎是我的再生,是我的影子,天知道!我有多喜愛那孩子!”他停了停,又說下去,“若塵六歲那年,有天和同學打架,打得遍體鱗傷,滿頭是血,回家來,他問他母親,‘你是不是一個棱子?’我從沒看過曉嘉像那樣傷心過,她整晚抱著若塵流淚。第二天,她把若塵交給了我,請求我按法律的手續收養這孩子,‘給他一個姓!’我領養了自己的親生子。曉嘉說,‘照顧他,對我發誓你會終身照顧這孩子!我發了誓,天知道,我那時應該離婚,應該娶曉嘉,但是,那時我的事業剛剛成功,社會地位把我沖昏了頭,我怕輿論,我怕流言,我怕我太太會自殺,我怕太多太多的東西!於是,我只能安撫曉嘉,勸慰曉嘉,拖延曉嘉……這樣,有一天,曉嘉悄然而去了,她只給我留了一張紙條,上面題著一闋詞:

‘新歡君未成,往事無人記,行雨共行雲,如夢還如醉。

相見又難言,欲住渾無計,眉翠莫頻低,我已無多淚。’”

“就這樣,曉嘉去了,不久,我聽說她嫁給一個旅日華僑。當她走後,我才知道我愛她有多深,我才知道她這一去,我的生命也結束了一大半,我也才知道,這些年來,我多對不起她。那些日子,我如瘋如狂,如醉如癡,只想把她找回來,當我絕望之後,我把所有的愛心都放在若塵的身上,我愛這孩子甚過愛世界上任何的一切!”

老人停止了,他的眼睛凝注著天花板,眼光深黝黝地閃著光,他那平日顯得冷酷的臉龐,現在卻罩在一層沉摯的悲哀裏。

“若塵慢慢長大,他遺傳了我的倔強與自負,也遺傳了他母親的聰明與多情,他愛文學,愛藝術,十幾歲能作詩填詞,能繪圖設計,他成了我生活的重心。他愛朋友,愛交際,爽朗好客,一擲千金。只要他在家裏,家裏永遠充滿了笑鬧,充滿了生氣,充滿了活力與青春的氣息。我們父子間的感情融洽得無以復加,我承認,我有些變態地寵他,但是,誰能不寵這樣的孩子呢?”

他又停了,江雨薇拿起桌上的一杯水,遞到他的唇邊,他飲了一口,躺下來。又繼續說了下去:

“在我家裏,我嚴禁任何人提起若塵的身世,但是,若塵卻相當明白,他不知道他母親是離我而去,只當他母親已經死了。他拒絕喊我太太為媽,卻待我太太相當恭敬。他在我家,成為非常奇異的一分子,而我卻決未料到,我對他的寵愛,會把他變成了我太太以及培中、培華的眼中釘,他們開始造他的謠,開始背後批評他,開始說他來路不明,及各種閑言閑語。他十八歲,幫我建了這座風雨園,他那橫溢的天才,使我作了一個最不智的決定,我帶他去我的紡織工廠,我介紹他和我手下的人認識,為了堅定他的身份,我甚至在他二十歲那年,就讓他在公司中掛上了副經理的職位,而培中、培華呢?我卻未作任何安排。結果,這事引起了我太太和培中、培華那樣地不滿,他們開始聯合起來對付若塵。那時,若塵正瘋狂地迷上了文學,他買書,看書,吞噬著知識,一面在大學裏攻讀文學。他那麽忙,我常常不知他在忙些什麽,等有一天我調查他的工作情形時,才知道他竟在公司中挪用了一百萬元的巨款。”他喘了口氣,蕭索地搖了搖頭,“這件事激怒了我,我開始嚴酷地責備他,你知道,我的脾氣一向暴躁。培中又在一旁煽動,使我的火氣更旺,若塵和我爭吵,說他根本不知道錢的事,但我暴怒中不聽他解釋。培中一直在一邊加油加醬地說些風言風語,於是,若塵對我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