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段太太有好些日子沒有看到宛露了。

主要的,是她自己的家務永遠做不完,她又體貼,不忍心讓玢玢多操勞,再加上,最近玢玢有了身孕,她這一樂非同小可,噓寒問暖,呵護備至,就怕玢玢年輕不小心,弄傷了孩子。因為,在她心目裏面,“孕育”是一件近乎“偉大”的事情。她倒並沒有忽略宛露,隔上一兩天,她總會和宛露或顧太太通個電話,知道宛露也在上班,小兩口雖然忙,卻還恩恩愛愛,她也算一塊石頭落了地。宛露,這個自幼就讓她又操心、又疼、又愛、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孩子,總算有了個美滿的歸宿,對一個母親而言,還能有什麽更大的安慰呢?

可是,這天午後,不過才五點多鐘,她聽到門外有一陣摩托車響,接著,是門鈴的聲音,她趕下樓去,玢玢已經喜悅地叫開了:

“宛露,嫁到婆家你就忘了娘家了!你自己算算,有多久沒回來了。”

“別說我!”宛露依然利嘴利舌,“你嫁到婆家之後還有娘家嗎?怎麽我每次回來都看到你在呢!難道段家是你的娘家不成?”

“哎呀!”玢玢說不過宛露,就有些撒賴,“怪不得人人說,小姑子最難纏,咱們家的小姑子啊……”

“怎樣呢?”宛露手裏拿著一個長帶子的皮包,對著玢玢就預備砸下去,段太太在樓梯上,嚇得尖叫起來:

“宛露!別和她動蠻勁呀!”

宛露慌忙收回了皮包,對玢玢從上到下地打量著,不住地點頭,自言自語地說: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玢玢漲紅了臉,一溜煙地跑掉了。

段太太走下樓來,還來不及對宛露說什麽,宛露就對她做了個暫緩的手勢,走到茶幾邊,她先就打起電話來了。段太太聽到她在電話裏說:

“友嵐,我現在在媽媽家,你不必去接我了……是的,我提前下班了……沒有為什麽,我今天一直頭痛……我想媽媽了呀!我不回家吃晚飯……你要來?我難得回一次娘家,你就讓我們母女說一點悄悄話吧!……我為什麽要講你壞話呢?……”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只是傾聽,她臉上有種奇異的、古怪的表情,“好了,友嵐,你不要疑神疑鬼吧!這樣,我讓媽跟你講話!”她把聽筒遞給段太太,“媽,你告訴他,晚上十點鐘再來接我!”

哎,小夫妻,離開片刻都合不得!段太太心裏想著,卻又直覺地感到並不那麽簡單。宛露臉上的神色不對,那閃爍著火焰的眼光也不對,那被太陽曬得發紅的面頰,那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長發,那種渾身上下、潛伏著的一份狂野……像她童年時代,愛上了動物園中的一只小山羊,硬要帶回家去,告訴她不可以,她就把整個身子掛在那欄杆上,死抓住鐵欄杆不放。現在,她身上又有了那種要小山羊的任性勁兒。段太太搖搖頭,接過了聽筒,她和和氣氣地說:

“友嵐,你就讓宛露在家多待一會兒,你十點多鐘來接她好了。你放心,我會把你太太保護得好好的。”

掛斷了電話,宛露問:

“爸爸呢?”

“今晚有個棋局,在陳伯伯家裏,下棋吃飯,不到十二點,他不可能回來。”

“哥哥還沒下班?”

“嗯,也快了。”

“媽!”宛露一手抓住段太太,她的手心在發熱,段太太下意識的看看宛露,這孩子有沒有發燒,“我們上樓去,我有話和你談!”

果然,她的預料沒有錯!這孩子確實有心事。她狐疑地望著宛露,跟著宛露上了樓。這還是當初宛露的房間,自從宛露婚後,這房間就改成了客房,大致還維持原來的樣子,以備宛露回娘家的時候住。房門一關上,宛露就直直地瞪視著母親,卸下了所有的偽裝,她眼神狂野而語氣固執:

“媽,我想要離婚!”

段太太一下子就跌坐在床沿上,她凝視著女兒,不信任地、喃喃地說:

“你有沒有生病?我覺得你的手心好燙,過來讓我摸摸,是不是在發燒。”

“媽!”宛露定定地看著母親,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說什麽,我想離婚!”

段太太怔了好幾分鐘。

“友嵐做錯了什麽?”她問。

“媽,你太了解我了,你明知道,不是友嵐做錯了什麽,他不可能做錯什麽。”

“那麽,是孟樵回來了?”段太太無力地問,凝視著宛露,“你別沖動,你也別糊塗,宛露,你應該已經很成熟了,不會再做傻事了。你想想清楚,當初你是在兩個人之中選擇了友嵐,並不是在沒有選擇下盲目嫁給友嵐的。現在,你怎能輕易提‘離婚’兩個字?婚姻不是兒戲,不是你們當初扮家家酒呀!”

“媽!”宛露一下子撲了過來,和母親並坐在床邊上,她用手緊握住母親,她的手心更熱了,她的面頰發紅,而眼睛裏閃耀著一種令人心驚肉跳的瘋狂的光芒,“我不是在講理,在這件事情裏面,我根本沒有理,我知道,我只是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