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5頁)

“你到底講不講書?”我問。

“講講講!”

我們回到了書本上,他握著鉛筆,開始給我詳細地講解三角行列式,畫了圖,他舉著例子,我用手托住下巴,捕捉著他說話的聲浪。我喜歡他的聲音,那帶著男性的沉啞的聲調,富於磁性。我相信他一定有很好的歌喉,雖然他是不大唱歌的。他喜愛交響樂,喜愛斯特拉文斯基,這點,和我有些不謀而合。

“手給我!”他忽然舉起尺來。

“做什麽?”我不服地瞪著他。

“你沒有聽書,你在想什麽?”

“斯特拉文斯基!”我沖口而出。

“好!攤開手吧,別多說了!”

我望著他,他高舉著尺,板著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嚴厲得真像個執刑官。無可奈何,我伸出了手,閉上眼睛,微笑著說:

“打吧!老師!”

他真的打了下來,而且相當重,我一驚,張開了眼睛,我以為他不會真打的。我望望我的手心,戒尺留下了一條紅痕,我對他蹙眉,心裏有了三分真氣。

“還要打嗎?”我憋著氣問。

“嗯。”

“那麽,再打吧!”

他的嘴唇蓋上了我的手心,他的聲音從我的手心中飄出來:

“天哪,憶湄!你要另請家庭教師了!”

這天,我和中枬去看了一場晚場的電影,散場時大約只有九點多鐘,我們搭公共汽車到了新生南路和平東路口,而沿著新生南路向家裏的方向走去。天氣很好,夏日的夜晚,星光璀燦,涼風輕拂,我們並肩邁著步子,一路說說笑笑,心情愉快得一如那遼闊的夜空,連一丁點浮雲都沒有。中枬在向我說他眼光中的羅教授,他說羅教授是一個“有極兇暴的面貌,卻有極溫柔的心地”的人。我反對他,認為羅教授的面貌並不“兇暴”,我說:

“他僅僅是不喜歡梳頭和刮胡子而已,我常常想,如果他把頭發理一理,胡子刮幹凈,是一副怎樣的面貌?他的眉毛很濃,眼睛很亮,鼻子很高。這些,都證明他應該是個漂亮的男人,你看,皓皓就很漂亮,羅教授年輕時,一定不會輸給皓皓!”

“你認為——”中枬慢吞吞地說,“皓皓很漂亮?”

“當然,”我說,“難道你認為他不漂亮?”

“他比我漂亮嗎?”中枬凝視著我問,眼光裏閃著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哦,”我笑了,站住,打量著他說,“你是知道的,中枬,你並不是美男子。”

“他是?”他問。

“嗯,”我點頭,“他是!”

中枬蹙蹙眉頭,又聳聳鼻子。我們繼續向前面走,中枬在路邊摘下了一段樹枝,嘴裏低低地說了一句:“希望他下地獄!”

“誰?”我問。

“皓皓。”

“唔,中枬,”我說,“背後詛咒人家,有失風度,而且,你的氣量太小了。”

“憶湄,”他嘆息著說,“只因為你太欣賞他的‘漂亮’了!”

“難道你不欣賞他嗎?”

“欣賞一部分的他,欣賞他的幽默和灑脫,不欣賞他的博愛論。而且,憶湄,我知道他在你心中所占的位置……”

“別傻!”我打斷他。

“我不傻,”他深思地盯著我,“憶湄,我一點也不傻!尤其對於你,除了用全心靈來接近你以外,我還有一種第六感在探索你、研究你。我想,我能了解你內心深處的秘密,包括你自己都不了解的部分在內!”

“唔,是嗎?”我有些不安。“別太肯定,中枬。我不認為你是對的。”

“但願——我不對。”

我們走到了台灣大學的圍墻外面,我伸頭看了看那高高的圍墻。

“這麽高的墻,要進去可真不容易啊!”我感嘆地說。

“你會進去!”他肯定地說。

“你確定?”

“我確定!”

我笑了笑,我對自己並沒有信心。正走著,我看到一團白色的小東西在墻邊蠕動,我站住,好奇地望著那個小東西。於是,我看清了,那是一只白色的小貓。街燈下,它孤獨而寂寞地倚在墻角,瘦瘦小小的,可能出世還不到十天,看起來像一只小白老鼠。純粹為了好奇,我蹲下身子去撫摸它的小腦袋,憐愛地說:

“噢,一只小貓!”

“它被主人遺棄了!”中枬說。“它活不了幾天,那麽小,應該還在吃奶的階段,這個主人也未免太忍心了!”

我把小貓從地上抱了起來,那小東西縮在我的掌心中可憐兮兮地顫抖著,用一對烏黑的大眼睛怯怯地望著我,有一張短短的小臉,和一個粉紅色的小鼻子。或者我的懷裏比墻角上舒服些,它對我討好地“咪嗚”了兩聲。中枬審視著它,突然說:

“天呀,憶湄!這小家夥長得像你!”

“胡說八道!”

“真的像你!尤其這對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