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珮青在接到夢軒的電話的時候,就情不自己地哭了出來,掛上了電話,她仍然倚著茶幾唏噓不已。她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要哭,是悲哀還是喜悅?只覺得一股熱浪沖進了眼眶裏,滿腹的淒情都被勾動了。她是那樣地不快樂,自從上次和他分手之後,她就那麽地不快樂,整天都陷在“思君憶君,魂牽夢縈”的情況裏,她那麽神魂不定,那麽渴望見他,她以為自己會在這種情緒裏死掉了。但是,他的電話來了,那樣一聲從肺腑裏勾出來的語句:

“珮青,我要見你!”

充滿了激動的、痛苦的思慕,使她靈魂深處都顫栗了。還顧慮些什麽呢?她是那樣那樣地想他呵!哪怕為了這個她會被打人十八層地獄,哪怕她會粉身碎骨,永劫不復!她什麽都不管了,只要見他!

老吳媽趔趄著走了過來,愣愣地望著她。

“小姐,你這兩天是怎麽了呀!”她擔憂地問,“動不動就這樣眼淚汪汪的。是先生打回來的電話嗎?他又不回家了嗎?好端端的怎麽又哭了呀?”

“不,不是先生,”珮青哭著說,向臥室裏走去。“我要出去,吳媽。”

“小姐,”老吳媽滿面狐疑之色,“你要到哪裏去呀?當心先生回來看不到人要生氣呢!”

“反正,他看到人也是要生氣的!”珮青拭去了臉上的淚痕,急促地說了一句,就走到臥室裏去換衣服。打開衣櫥,她遲疑了一下,找出一件紫色的襯衫和窄裙,換好衣服,對鏡理妝,才發現自己竟然那樣憔悴了。淡淡地塗上一層淺色的口紅,她聽到兩聲汽車喇叭聲,口紅從她手裏猝然地落到梳妝台上。她扶著梳妝台站起身來,一時競有些搖搖欲墜,那不是他的汽車,是伯南的——伯南回來了,偏偏在這個時候回來了!

她聽到伯南沉重的腳步聲走進花園,走進客廳,大聲地要拖鞋,和沒好氣的呼喊聲:

“吳媽!吳媽!太太哪裏去了?”

“在——在——”吳媽莫名其妙地有些囁嚅,“在臥室裏!”

“睡覺了嗎?”伯南不耐煩的聲音,“總不至於現在就睡覺了吧?”

“沒——沒有睡覺。”吳媽不安地。

“給我倒杯茶來!晚報呢?”伯南重重地坐進沙發裏。“看看這個家,冷冰冰的還有一點家的樣子嗎?我回來之後,連一個溫暖的問候都沒有!我打賭,她是巴不得我永遠不要回來呢!”揚起聲音,他大喊,“珮青!珮青!”

珮青機械地把自己“挪”向了客廳門口,還沒有走進客廳,已經聞到一股觸鼻的酒氣。靠在客廳的門框上,她用一種被動的神色望著他,臉色蒼白而毫無表情,黑黑的眼珠靜靜地大睜著。

“哦,你來了!”伯南有種挑釁的神情,珮青那近乎麻木和準備迎接某種災禍似的樣子使他陡然冒了火。“你給我過來!”

珮青瑟縮了一下,沒有動。

“你聽到沒有?我吃不了你!”

珮青慢吞吞地走了過來,站在他的面前。

“你為什麽這樣從來沒有笑臉?”伯南瞪著她問,“為什麽每次看到我都像看到蛇蠍一樣?我虐待過你嗎?欺侮過你嗎?我娶你難道還委屈了你嗎?”

“是——”珮青低低地說,“委屈了你。”

“哼!”伯南打鼻子裏重重地哼了一聲。“你別跟我逞口舌之利,我知道你心裏怎麽想的,你大概並不歡迎看到我吧?你一直是個冷血冷心腸的怪物!”

珮青咬住嘴唇,保持沉默。

“喂喂,你為什麽不說話?”珮青的沉默使伯南更加冒火,像一拳頭打到面粉團上,連一點反應都沒有。“你啞了嗎?”

“你要我說什麽?”珮青靜靜地問。“我從來沒有說話的余地呀!”

“聽你這口氣!”伯南怒氣沖天,“什麽叫沒有余地?我不許你說話了麽?我拿紙條封住你的嘴了麽?”

珮青擡起眼睛來,一抹淚影浮在眼珠上。

“伯南,”她幽幽地說,“你在哪兒喝了酒,回家來發我的脾氣?我實在不妨礙你什麽的,何苦一定要找我麻煩呢?”她的心在流淚了,那個人在巷口等著她,他會一直等下去的,因為他不敢到她家裏來,也沒有權利來。而她,婚姻的繩子把她捆在這兒,幽囚在這兒,受著慢性的折磨,等待著有一天幹枯而死。“我從不找你麻煩的,不是嗎?伯南?我從沒有為莉莉、小蘭、黛黛那些人跟你生氣,我從沒有拿你衣服上的口紅印來責問你,也不過問你的終宵不回家,是不是?只求你讓我安靜吧,伯南。”

“哦?”伯南翻了翻眼睛,“原來你在偵察我呀!原來你像個奸細一般地窺探著我!是的!我和莉莉她們玩,因為她們身上有熱氣!不像你是一塊冰!一塊北極的寒冰,凍了幾千幾萬年的冰!永遠不可能解凍的冰!和你在一起使我感到自己變成一塊凍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