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4頁)

“我是瘋了。”

或者,他是真的瘋了,在接下去的幾天中,他什麽事都不能做,他弄錯了公事,簽錯了支票,拒絕了生意,得罪了朋友,和手下人又發了過多的脾氣。然後,這天黃昏,他駕車一直駛到金山海濱。

站在海邊上,他望著那海浪飛卷而來,一層一層,一波一波,在沙灘上此起彼伏。他似乎又看到了那纖弱白皙的小腳,在海浪中輕輕地踩過去,聽到她柔細的聲音,低低地談著寄居蟹和遺失的年代。他的心臟緊迫而酸楚,一股郁悶的壓迫感逼得他想對著海浪狂喊狂歌。沿著海水的邊緣,他在沙灘上來回急走,他的腳步忙亂地、匆遽地、雜沓地留在沙灘上面。落日逐漸被海水所吞噬,暗淡的雲層積壓在海的盡頭,他站住了,茫茫然地望著前面,自語地說:

“我們所遺失的是太多了,而一旦遺失,就連尋回的希望都被剝奪了。”

在他旁邊,有一個老頭子正在釣魚,魚絲繃緊著垂在海水中,他兀坐在那兒像老僧入定,魚簍裏卻空空如也。盡管夢軒在他身邊走來走去,他卻絲毫都不受影響,只是定定地看著面前的浩瀚大海。夢軒奇怪地望著他,問:

“你釣了多久了?”

“一整天。”

“釣著了什麽?”

“海水。”

“為什麽還要釣呢?”

“希望能釣到一條。”

“有希望嗎?”

老頭看了他一眼,再看向大海。

“誰知道呢?如果一直釣下去,總會釣到的。”

夢軒若有所悟,站在那兒,他沉思良久,人總該抱一些希望的,是嗎?有希望才有活下去的興趣呀!他為什麽要放走珮青呢?她並不快樂;她也不會快樂,或者,她在等待著他的拯救呢?為什麽他如此輕易地連釣竿都送進了大海?與其陷入這種痛苦的絕望中,還不如面對現實來積極爭取,他一向自認為強者,不是嗎?在人生的戰場上,他哪一次曾經退縮過?難道現在就這樣被一個既成的事實所擊敗?在他生命裏,又有哪一次的願望比現在更狂熱?他能放棄她嗎?他不能!不能不能!!!

“謝謝你!”他對那老漁人說,“非常謝謝你!”

轉過身子,他狂奔著跑向他的汽車,發動了車子,他用時速一百公裏的速度向台北疾駛。

他停在台北市區裏,他所遇見的第一個電話亭旁邊。撥通了號碼,他立刻聽到珮青的聲音:

“喂,哪一位?”

“珮青,”他喘著氣,“我要見你!”

對面沉寂了片刻,他的心狂跳著,她會拒絕,她會逃避,他知道,她是那樣一個規規矩矩的女孩!可是,他聽到她哭了,從電話聽筒中傳來,她低低的、壓抑的啜泣和抽噎之聲。他大為驚恐,而且心痛起來。

“珮青,珮青!”他喊著,“你怎麽了?告訴我,我不該打電話給你,是不是?可是我要發瘋了。珮青,你聽到沒有?你為什麽哭?”

“我——我以為——”珮青哽塞地說,“我以為再也聽不到你的聲音了!”

“哦——珮青!”他喊,心臟痙攣痛楚,憐惜、激動、渴望,在他心中匯為一股狂流,“我馬上來接你,好嗎?我們出去談談,好嗎?”

“好——的,是的,我等你。”她一叠連聲地說。

他駕了車,往她家的方向駛去,一路昏昏沉沉,幾乎連闖了兩次紅燈。他什麽思想都沒有,只是被又要見到她的狂喜所控制。那小小的珮青啊,他現在可以全世界都不要,只要她,只要她一個!

車子拐進了她家那條街,馳向他所熟悉的那個巷口,猛然間,他的腳踩上了刹車,他看到了另一輛車子先他拐進了那條巷子,另一輛他所認得的車子——深紅色的雪佛蘭小轎車。而且,他清楚地看到伯南正坐在駕駛座上。車子刹住了,他停在路當中,這是一盆兜頭潑下的冷水,他的心已從狂熱降到了冰點。他的手握緊了駕駛盤,似乎想將那駕駛盤一把捏碎。現實,現實,這就是放在他面前的現實,他如何去和它作戰?

把車子開到街邊上,他熄了火,燃起一支煙,等待片刻吧,說不定那個丈夫會出去呢!一支煙吸完了,他再燃上一支,接著又是一支,一小時過去了,那輛車子不再開出來。

他嘆了口氣,那種絕望的心情又來了,除了絕望,還有痛楚,珮青在等待他,而他不能直闖進去,對那個丈夫說:

“我來接你的妻子出去!”

他不能!他所能做的,只是坐在汽車裏抽掉一包香煙。

夜深了,他還沒有吃晚飯,但他一點也不饑餓,事實上,他根本就忘記了吃飯這回事。當他終於弄清楚今晚是不可能把她約出來了,已是深夜十一點鐘。發動了車子,他無目的地開上街去,心中沉澱著鉛一般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