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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住在香港半山一處幽僻的小洋樓,房子不大,但被我布置得很溫馨,院子裏種了很多我喜歡的花木,因為地勢高,推開窗戶可以望見遠處山腳下的淺水灣和維港對岸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這種感覺很奇特,我覺得我像是生活在塵世的邊緣,左岸繁華,右岸冷清,每天在露台上看著日光漸漸西逝,看著山下雲散霧起,我總有種恍若隔世的時光錯亂感,我遙望著遠方,常忍不住潸然淚下。

心裏空得太厲害的時候,我就會下山去市區走走逛逛,被街頭的車流和鼎沸的人聲鬧一鬧吵一吵,漸漸又活回了塵世。只是上帝的目光無處不在,他能看見我時常遊離的魂魄,想必也看得到另一個人孤獨蕭瑟的身影。

我一直記得他的身影,在我離開上海的時候。

那天下著雨,我跟費雨橋已經準備登機了,在踏上飛機的刹那我猛然回頭時,看到了莫雲澤一身黑衣站在候機廳的玻璃幕墻邊,因為隔得遠,又下著雨,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感覺他的目光穿過雨簾箭一樣地刺穿了我的胸膛,我再也挪不動腳步……

費雨橋也看到了他,站在我身邊說:“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我並不想帶走你的人,把你的心留在這裏。”

我終於哭出聲來,那一刻我真正體會到什麽是肝腸寸斷。因為擋住了狹窄的通道,後面等候上機的乘客不耐煩地催促,費雨橋箍緊我,不得已將我扶進了機艙,而我還在哭。飛機起飛前我別過臉再看向候機廳時,已經不見了莫雲澤的身影。

此後很多個夜裏,我經常在夢中見到他。總是孤零零的一個身影,要麽遊走在淒涼寂寥的曠野,要麽徘徊在風沙漫天的荒漠,抑或佇立在冰天雪地的懸崖峭壁,仿佛天地間只剩了他一人。我總是不能靠近他,一步都不行。有時我們在濃霧籠罩的森林中邂逅,他隔著霧遠遠地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在他心裏一定當我死了,他看著我時就像看著一個鬼魂,無論我如何哭泣呼喊,他始終不曾靠近我,也不允許我靠近他。

我時常就那樣在夢中哭醒,連枕畔都是濕的。我知道費雨橋心中並非沒有想法,他只是不說,每每我在夢中醒來,虛弱不堪,他就將我緊緊擁在懷裏,輕輕拍著我,像哄一個嬰孩,“四月,是在夢裏迷路了嗎?回來吧,我就在這裏。”

“你怎麽知道我迷路了?”有時我問他。

“因為我也經常在夢裏迷路,我找不著你了。”那時候的費雨橋很疲憊,好像跟我一樣,也經歷了夢中的長途跋涉,“四月,無論你的心走多遠,記得一定要回來,我允許你偶爾靈魂出竅,但一定要回來。”

這樣的生活一日復一日,轉眼三年過去。很快就到了中秋節,香港是座中西文化交匯的城市,雖然進出高級寫字樓的白領們張口就是英文,但傳統的中華文化在這裏同樣很受重視,只是每到這樣的節日,我都要跟費雨橋出去應酬,所以一般都比平時要忙。中秋節的那天晚上,我跟費雨橋有一個慈善酒會要參加,我早早上街去做頭發,做完頭發又去中環買衣服,婷婷全程陪伴。在一家名店試衣服的時候,我給婷婷挑了件毛衫,要她去試。她連連擺手,“不可以的,費太太,我不能接受你的禮物。”

“婷婷,你太生分了吧,我是你嫂子,給自家的堂妹送禮物很正常,你不要太見外。”我笑著拿毛衫到她身上比畫。

婷婷直往旁邊縮,“費太太,我真的不能接受。”

“我偷偷給你,你哥不會知道的。”

“那……也不行,真的不行。”

我泄氣了,將毛衫扔給店員小姐,拉下臉,“婷婷,是不是你哥對你不好,你才跟我這麽生分的?”

“沒有啊,費總對我很好。”

“他先是你的堂兄,然後才是你的費總,我們是一家人,明白嗎?”我將費雨橋的話反過來說了,拉婷婷到店內的沙發上坐下,“老實說婷婷,我沒什麽親人了,雨橋的親人就是我的親人,你要是還這麽生分,讓我心裏很不好受。你沒有失去過親人,不會懂得沒有親人的孤獨,婷婷,我是真把你當妹妹了。”

“你不是有妹妹嗎?”婷婷突兀地問了句。

我微微發怔,愣了數秒,恍恍惚惚地點頭,“是啊,我也有妹妹,有妹妹的。”

妹妹,唉……

回半山的路上,我變得有些沉默,婷婷以為我生氣了,誠惶誠恐的,終於主動地拉住我的手,“嫂子,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只是……只是我也有我的難處,我們家的事你知道的不多。我跟費總最好的相處方式就是上下級,至於親人……說實話,傷他最深的恰恰就是他的親人,包括我的父母。”

我突然沒來由地難過,心裏堵得慌,摟住她的肩膀,“婷婷,好妹妹,不管你父母跟你堂哥之間有過什麽樣的恩怨,但那是你父母的事,跟你沒有關系,雨橋不是那種不明事理的人,否則他不會把你留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