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魂記·四月(第2/5頁)

可能意識到自己言辭過激,芳菲馬上又換了種語氣,“姐,我這不是氣嘛!”

“再氣也不能這麽作踐自己啊。”

“作踐?”芳菲恍惚著又笑了一下,眼底流露出的復雜情緒愈發讓我看不懂了,“姐,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和命運,有時候不是我們要作踐自己,是生活作踐我們,算了,不跟你說這個了,你太單純,跟你說了也不懂。”

這話又把我給噎著了,“我單純?”

“芳菲,我……”話都到嘴邊了,我想了想還是咽了下去,我本想說“其實姐一點也不單純”,可是說這些又有什麽用,算了,別嚇著她。

只是我覺得我跟芳菲之間有了些微妙的變化,這種變化非常細微,不露痕跡地滲透在彼此的言談舉止裏,也許是我們都長大了,對人對事都有了各自的見解吧。我開始隱隱地為芳菲擔心,雖然表面上她還是快樂單純的一個女孩子,但有時她流露出的目光和她說的話又超出了她的年齡,她似乎在掩飾著什麽,她眼神的背後是一個我未知的世界,我曾試圖走近那個世界,可是芳菲越來越決然地防備提醒我,那是她的世界,我最好不要靠近。

看來,我們是真的長大了。

那天芳菲在我的宿舍待到很晚才走。我很希望她留下來陪我過夜,但她說她得回家,她媽不準她再讀寄宿,必須回家住,說是要給人一個身家清白的好印象。住在家裏就身家清白,這話真好笑。可是我真的很怕夜晚來臨,每到夜晚,可怕的噩夢就會如期而至。

只要我一閉上眼睛,就會見到那片沖天的火海,我知道我這一生一世都無法擺脫這個夢境了,除非我也焚為灰燼……無論我是睡著,還是醒著,我的整個人都生生釘在十字架上,永生永世,不得救贖。有時候我又會夢見那大片的梨花,雪一樣漫天漫地在我眼前鋪開。我在花雨中奔跑飛馳,迷宮一樣的梨樹林,讓我很快迷失方向。我知道我在找誰。五年了,我竭力不去想那個人,但是他總能以各種方式光臨我的夢境,而且從未露出他的臉。有時是聲音,有時是背影,就是不給我看他的臉。

有時候我夢見自己在黑暗通道裏摸索著前行,依稀可以聞到梨花枯萎的花香,而黑暗中總傳來他輕微如嘆息的聲音,“四月,是你殺了我。”

對,是我殺了他。殺了他的家人。這麽多年我從未夢見過伯伯,想來他是恨我的。

十九歲生日的那天晚上,我又夢見了那片火海。醒來時出了一身的汗,我喘著氣摸到了那個裝著水晶鞋的禮盒。打開盒蓋,水鉆在黑暗中發出奪目的光芒,如幽靈的眼睛。沒有留名,但同樣有一張卡片。

上面寫著:“猜猜明年你會收到什麽?”

一年很快過去,二十歲的生日如期而至。生日還差幾天的時候我就忐忑不已,我該不會收到個炸彈吧?芳菲說:“有可能是個戒指,要麽就是項鏈。”我問為什麽,芳菲說:“你想啊,公主樣的禮服有了,水晶鞋也有了,就差個定情信物了,不是戒指就是項鏈,手鏈也有可能,反正是首飾。那個人一定是想邀你參加一個豪華盛大的舞會,提前給你把行頭準備齊了。”

“我不是灰姑娘。”

“你已經是了,只不過王子還躲藏在暗處而已。”

我橫她一眼,“瞎扯。”

生日這天,李老師打電話要我回家吃飯,還告訴我:“又有人給你送東西了。”

我已經不去想是誰送的了,因為我真的不知道那個人是誰,為什麽從十八歲時開始就送我禮物。我只是在猜測,他這次送的是什麽。我當然不相信是首飾,因為我不認為童話可以走進現實,而且我本身就不喜歡童話,午夜十二點的鐘聲一響過,灰姑娘就會被打回原形是很殘酷的事情,根本就不值得期待。

李老師家的房子在上海西區某條陳舊的馬路邊,算是弄堂裏最臨街的房子。那條馬路很有些年月了,有頹敗的舊洋樓,很老的梧桐樹。路兩邊擺著零星的攤點,生意清淡。密密的梧桐樹將整條路掩映得格外靜謐,陽光從縱橫交錯的枝葉間漏下斑駁的陰影。每有車子開過去,陰影就會被碾碎,一如往昔的幸福,被那場災難無情地碾碎。上了樓,我忽然很怕敲那扇門,不知道迎接我的會是一份什麽禮物。

李老師可能在陽台上就看到我上樓了,我沒摁門鈴,他自己開了門。“這孩子,都到家了怎麽不進來。”說著俯身從鞋架上拿了雙拖鞋給我。在他俯身的時候,我分明看到他頭頂已經白發叢生,背也有些駝了。我不知怎麽又想到行走在沙漠中的駱駝,李老師從來沒有停止前行過。他是真的老了。

狹小的房子裏依舊被收拾得很整潔,窗簾看上去也是剛洗過不久的,雖然顏色褪色了很多,但是很幹凈。墻上老式的掛鐘指針正指著十二點半,正是午飯時間。廚房的灶台上在咕嚕嚕煮著什麽,空氣中彌漫著排骨湯的香味,李老師拿了把湯勺試味,我從廚房轉到陽台,沒有看到程雪茹和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