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5/5頁)

芳菲親熱地挽起我,“姐,到我房間去。”

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頓晚餐。

程雪茹坐我對面,自始至終都沒擡眼看我,不停地給她女兒芳菲夾菜。芳菲說不要了,她還夾。她沒有看我,但我知道我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目光中。

我緊張得幾乎不敢動筷子,連李老師夾到我碗裏的菜我都不敢動,我埋著頭,強忍著饑餓,扒了幾口飯就趕緊放下筷子。這是我在這個家的第一頓飯。也就是從這頓飯開始,我每天都不敢吃飽,一直是半饑餓的狀態,有時候實在忍不住多添一碗飯,程雪茹的筷子就會敲得叮咚響,要麽就是猛烈咳嗽,或者頓下飯碗說不吃了,這麽吃下去大家都餓死雲雲。見識了幾次後,我再也沒敢多添飯,漸漸地,我也就習慣了這種半饑半飽的狀態。這導致我發育遲緩,個頭總也長不高,人也瘦得不像樣子。晚上睡覺的時候,芳菲總是摸著我根根分明的肋骨說:“姐,你怎麽這麽瘦啊……”

我和芳菲睡一個房間。

李老師的家住在一個弄堂裏的筒子樓裏,好像我總是擺脫不了弄堂,從出生到母親去世,再到現在寄人籬下,我依然住在弄堂。也許和母親一樣,以後我死也死在弄堂吧。李老師家的面積非常狹窄,除去設在陽台的廚房,總共才三個房間,不,確切地說是兩個半房間。最外面不足十平方米的是客廳兼餐廳,裏面一間是李老師和程雪茹的臥室,而我和芳菲的房間是和隔壁鄰居分半隔開的,也就是說,只有一般房間的一半大。房間內放下一張床和書桌,就什麽都放不下了,每次去書桌做作業都得貼著墻壁過去,要不就是跳上床,從床上踩過去。

而且,沒有窗戶。整個房間黑漆漆的,白天都得開燈。

最開始的時候是我和芳菲擠一個被窩,後來我們大了點,睡不下了,李老師就找木匠打了張上下鋪的小床,我睡上鋪,芳菲睡下鋪。就為這張床,程雪茹和李老師差點打一架。一直是這樣,家裏任何開支只要跟我有關,程雪茹的臉色就很不好看,輕則指桑罵槐,重則敲鍋鏟。她好像特別喜歡把鍋鏟當道具,在逼仄的陽台表演她的獨角戲。李老師大多數時候都不跟她計較。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即使是在家裏,他也很少說話。大概是他上課講話太多,嗓子很疲倦,回到家沒有力氣說話了。事實上,李老師也的確是難得的好脾氣,很少見他批評學生,就是學生做錯了事,他也只輕輕地說幾句,但每句都會說到點子上。他不用像其它班主任那樣大聲呵斥,或者揮舞教鞭,一樣把學生們治得服服帖帖。

學生們都很尊敬李老師。包括我。

為了多賺點錢養家,李老師每周都要去各種各樣的補習班上課,因為他是多年評定的模範教師,很多培訓班請他上課。以前因怕影響正常教學,他多數是拒絕的,但自從收養了我,家裏的經濟負擔重了,李老師不得不在各個補習班間疲於奔命。結果用嗓過度,在一次嚴重的咽喉炎症後,他說話變得嘶啞渾濁,聽他講課不再是件愉悅的事情,反而覺得很吃力。於是請他上課的補習班越來越少,李老師沒有辦法,只好嘗試給一些教學機構寫輔導資料,以賺取微薄的稿費養家。

每晚,我半夜醒來,總見門縫外透出燈光。

那是李老師在伏案寫作。

我蜷縮在被子裏,看著那線昏黃的燈光,心裏總是很痛。我從不在人前落淚,但在那樣的夜晚,我常常抑制不住流淚。沒有窗戶,也能聽見屋外的風聲,那麽遙遠。仿佛母親的呼喚,一直徘徊在我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