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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我不接,似乎明白什麽。

“哥哥不是壞人,你放心好了。”

又是那麽一笑,他拉過我的手把糖放到我手心。

於是在那樣一個春日的下午,我一邊吃著糖一邊看他畫畫。他畫的梨花美極了,那些粉白粉白的花朵兒被他塗得栩栩如生,久望,仿佛能聞到花香。他添上最後一筆色彩的時候,問我想不想要。我連忙點頭。他就說:“送給你可以,但是有個條件,你得當我的模特。什麽是模特?就是……讓我畫你。”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他將我拉到一株梨樹下,要我靠著樹擺了個姿勢,然後他就照著我的樣子畫。他怕我站得累,就不停地跟我說話。一幅畫沒畫完,我的情況都被他知道了。最後說到媽媽,他忽然問:“你媽媽叫什麽名字呢?”

“我媽媽叫顏佩蘭。”

“……”

他瞬時有些僵住,怔怔地看著我。半晌,他才回過神,停住手裏的畫筆,又示意我過去。他摸摸我的頭,又拍拍我的臉,“原來你就是……”後面的話他沒說完,我不知道他要表達什麽,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我的臉。

臨別時他顯得很不舍,拉著我的手說:“妹妹,你以後可以常來這裏玩嗎?哥哥一定給你準備很多吃的,給你畫很多的畫,可以嗎?”

我當然連連答應。

他高興地笑了,眼中閃爍著異樣的神采。

而那花雨愈發落得急了,仿佛東風一夜吹來,而千樹萬樹的浮雲,在那一刻化為漫天的飛雪,飄飄灑灑。他站在紛飛的花雨中,仿如畫中人。和煦的笑容永遠被定格,人生再難見那樣極致的美好,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因為母親在我的書包裏發現了那幅畫,一問就什麽都明白了。我生平第一次挨了揍,而且還向母親發誓,這輩子都不再去那個地方。只是我不理解,母親因為那幅畫揍了我,卻並沒有撕掉那幅畫,而是用鏡框裱了起來,掛在了臥室。

很多個夜晚,母親望著那幅畫發呆。

後來我們多次搬家,家裏的東西越搬越少。唯有那幅畫,母親舍不得丟。有一次那幅畫被伯伯無意中看到,伯伯說:“是雲河畫的。”

雲河。

莫雲河。

我一遍遍念著這個名字。

火災後我走進那片廢墟,心裏亦是念著他的名字。“雲河……”我忽然間就明白,為什麽在伯伯的葬禮上見到他時似曾相識,因為六年前在梅苑後山我們就有過一面之緣。雖然記憶模糊,但那梨花淡白的影像,到底是在心中烙下了印。

那時還小,我不知道他是誰。後來通過伯伯才知道,他是莫家老二,也就是我父親莫敬池的兒子,我們竟然是同父異母的兄妹!葬禮那天,就是他和堂兄莫雲澤送我去的醫院。

“這孩子從小就喜歡畫。”伯伯是這麽說他的。

大火的那個晚上,正是他將我推下的窗台。我得救了,他卻葬身火海。第二天我在梅苑的廢墟前聽到了他的名字,四個亡者之一。

我每天都在梅苑流連,在人群裏我聽到人們各種各樣的議論,他們說火災當晚老大莫雲澤本來已經跑出來了,但得知兩個弟弟還在裏面後,毅然又折返去救弟弟,結果被燒成重傷,數日後也在醫院去世。但也有另外的說法,先跑出來的並不是莫雲澤,而是莫雲河,是他折返去救哥哥雲澤和弟弟雲溯,結果哥哥雲澤得救了,他自己沒能逃出來。

兩種說法各執一詞。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莫老爺的三個孫子,長孫莫雲澤、次孫莫雲河和三房莫敬添的獨子莫雲溯中,只有一個幸免於難,不久被緊急送往美國醫治。而救我的莫雲河無疑沒在幸存者中,他在把我推下窗台後就倒在了那間屋子外的走廊上。據目擊的消防戰士講,他是趴在地上的,身體朝著樓梯口的方向,顯然沒來得及逃出去,被活活燒死。

“真慘,整個身體蜷成了一團。皮和肉都燒焦了,就剩了把骨頭。”人們說起現場的慘狀,無不欷歔搖頭。

有一只黑鴉掠過頭頂。

淒慘的叫聲讓人想到了荒涼的墓地。是他的墓地,也會是我的。因為我相信自己已經死去,還在呼吸的僅僅是我的軀殼。沒有靈魂的軀殼。

長大後讀《簡·愛》,看到書中的結局,簡·愛回桑菲爾德莊園尋找羅切斯特,結果見到一片焦黑的廢墟,“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屋頂、煙囪全都塌在了廢墟中。只有一個個窗洞,可怖地張著大口……”當時看到那段文字,我不由得心悸,淚濕眼眶。因為那樣的景象,在我十四歲那年就見到了。沒有親眼見過那樣的場景,是無法體會那種荒涼和慘烈的。

梅苑門口圍觀的人群很多天都沒有散去。

一夜之間,富麗堂皇的梅苑化為廢墟。沒有人不好奇,還有嘆息。值得一提的是,在四個亡者中有一個婦人,她就是帶頭羞辱我母親的那個女人,我父親的元配,也是莫雲河的生母。我報了仇,為何還瑟瑟地抖,站在那片廢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