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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淚水自眼角滑落,我想發出聲音,想動一下,可是渾身綿軟得沒有一絲力氣。“你醒了?我告訴老師去!”跟我同桌的劉露見我醒來,高興地就要去叫老師。

“不用了。”我呻吟著說。

我害怕面對老師那種關切和憐憫的目光。我寧願一個人躺進墳墓,也不要別人的憐憫。這個世界如此冷漠,我憎恨一切活著的生靈。包括我自己。

回到弄堂天已經全黑了。樓下租我家門面的是一對賣雜貨的中年夫婦,他們給我留了飯菜,要我到他們家吃飯。“四月,你一天沒吃東西了吧,看你,走路都走不穩了。”阿姨把我往她家拉。母親在世時,跟他們處得像一家人。可是那頓飯吃得難受極了,阿姨不停地往我碗裏夾菜,又是那種憐憫的目光,讓我受不了。我低著頭幾口就把飯扒完,逃回了家。

一個人靜靜地躺在母親的床上,感覺母親還在身邊,房間裏還彌漫著淡淡的香氣,我覺得這樣比較安心。其實整個屋子一片狼藉,很多家具和生活用品都被他們砸爛了,家裏連個喝水的杯子都沒有,地上到處都是玻璃碎片和被推倒的桌椅。

有月光透過木格窗照進來,水銀似的淌了一地。我的目光落在地面上,我看到了那幅畫,那是母親生前的最愛。是一幅水彩畫,畫的正是四月天的梨花,雪海一樣的梨花,在月色下透出朦朧的粉白,有一種融融的質感。我下床撿起畫框,玻璃已經碎掉,正如我曾有的生活和愛,全都碎掉了。

我小心地抽出畫,拿到窗前的月光下端詳。一陣風吹來,拂亂我額前的碎發,我恍惚竟聞到了久遠的梨花香……

你見過梨花嗎?大片大片的梨花,微風吹過,簌簌如飛雪。漫天漫地的花兒襯得那人兒仿如畫中來,眉目清明,翩然如玉。那樣極致的美麗,今生今世,我只見過一回。

是在梅苑後山。那年我八歲。

其實我只去過一次,但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梅苑跟我有什麽關系,只是被小夥伴拉去看梨花。梅苑的後山是一大片梨花。每天放學我會經過一個十字路口,直走是回家的方向,向左拐個彎兒是梅苑的方向。小彤跟我最要好,有一次非要拉我去梅苑,她當時也不知道那裏叫什麽地方,就說:“四月,我們去看梨花吧,好多好多的梨花啊,像雪一樣。”

孩子的好奇心是無窮的。我禁不住小彤的拉拽,在一個周末上完補習課後,蹦蹦跳跳地跑去梅苑看梨花。

從十字路口左拐進去,是一條長長的林蔭道。正是四月天,遮天蔽日的樟樹發了很多嫩綠的新葉。一進入那條道,四周就忽然靜下來,空氣中彌漫著沁人心脾的樹葉的清香。我們一直走到了盡頭,又穿過一片低矮的小樹林爬上山丘,這才看到了我期盼中的梨花,就像一幅畫卷徐徐展開,一片層層疊疊的粉白,堆積在枝頭,仿如臘月的雪,也像是浮著的雲。

我張大嘴巴,確認這景色我見過。

後來我才想起,母親的相冊裏有一張這樣的照片。她穿著件翠綠色的連衣裙,長發垂至胸前,淺笑盈盈地站在一株梨花樹下。那樣的笑容,我從未在母親臉上見過。兒時的記憶裏,多是母親漣漣的淚水。

我和小彤站在圍欄外,看得癡了。

小彤說:“我好想去摘幾枝,插到瓶子裏。”

這正是我的想法。母親最愛白色,一定也喜歡白色的梨花吧。我的膽子顯然要比小彤大,不由分說就翻過圍欄,其實也就是道木柵欄,三歲小娃都可以鉆得過去,何況我們都八歲了。

我們一進到梨花林就忘了自己是偷偷爬進來的,撒了歡地玩。小彤玩了會兒就回去了,我還舍不得離開。然後我就見到了他,一個穿著白色春衫,坐在梨樹下畫畫的少年。

我突然闖入他的視線,讓他很吃驚。

我也很吃驚,還很害怕。

這時候我已經想起自己是偷偷跑進來的,他會不會把我抓起來?

可是,我分明在他臉上看到了溫暖的笑容。

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

他的樣子非常隨和,我直覺他沒有惡意。於是我怯怯地走了過去,當時手裏還拽著一大把花枝,頭上也落滿花瓣。他的身上也落了很多粉白的花瓣,看上去不過十四五的樣子,笑吟吟地問:“你多大了?”

謝天謝地,他沒問我怎麽進來的。

“八歲。”

“讀幾年級了?”

“三年級。”

“叫什麽名字?”

“四月。”

“四月——”他念著我的名字,微怔一下,笑意更深了,“多好聽的名字!”說著他揉揉我的頭發,“看你的樣子就很乖,來,吃糖。”他變魔術似的從口袋裏掏出幾粒糖遞過來。

我搖搖頭,從小就被母親教育,不能吃陌生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