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宋應星

江西分宜是個風景如畫的小縣,人口不足三萬,山多地少,是一個典型的下縣。

由於地處山區,想要大力發展農桑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文官集團又向來輕商,所以分宜多少年來經濟相當落後。知縣也基本是會試榜尾,在朝堂上沒有關系的同進士擔任,來此意味著仕途前景十分的暗淡。

分宜在嘉靖朝時出過一個至今本地人都引以為榮的名人——嚴嵩嚴惟中。這位在嘉靖朝擔任首輔長達二十幾年的大人物,結局卻是相當悲慘。被次輔徐階打到後流原籍監視居住,後在某些人的刻意囑咐下,一個年逾八旬的老人生生凍餓而死。

最諷刺的是,在眾人口中的堂堂奸相,最後抄家僅得銀三萬余兩,而以清廉著稱的徐階,僅在老家松江府就有幾十萬畝的良田。按當時市價四兩銀子一畝計算的話,徐矮子也已經是等於幾十個嚴惟中了。

也是受到嚴嵩的拖累,自打他被定性為奸臣之後,分宜便一直不受朝臣的待見,在嚴嵩執政時還算不錯的分宜逐漸衰敗下來,到現在還沒緩過勁來。

在城中心縣衙東北角的一個院落裏,任職分宜縣教諭已近三年的宋應星,正在屋內的一張破舊的書桌上奮筆疾書。

年已五旬的宋應星兩鬢已現斑白之色,黧黑的臉色配上平淡無奇的無關,使他看起來不像一名文人,倒是更像一名老農。

自從萬歷四十三年以江西第三的名次高中舉人後,他和兄長宋應升先後五次赴京咱家會試,但兩人最終都是名落孫山,從此兩人遂絕了科舉之念,改為一人出仕為官,一人回家服侍年已七旬的老母。

崇禎七年宋應星老母生病,家境窘迫的宋應星,才在離家鄉不遠的分宜尋到這麽個不入流的職官位子,好歹能有份微薄的俸祿養家。

時已近午,已經動筆兩個時辰的宋應星才停下寫作。將毛筆擱在筆架上後,用手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心中感嘆:不服老不行,畢竟是五旬的老人了,寫文章時間一久,眼前的文字就會變得模糊不清。

他拿起剛剛書寫的一篇文章,從頭到尾檢視一遍,以防有錯漏之處。

片刻之後驗看完畢,宋應星滿意的點點頭,輕輕的呵氣將墨跡吹幹,然後將這篇新作歸攏到厚厚的一摞文稿中。

終於寫完了。

耗時兩年,費盡自己無數心力的書稿今天正式完結,自己總算是完成了聖人所言的三不朽中的一件——立言,也算是沒有白讀這麽多年的聖賢書了。

回想兩年來寫書過程中的種種艱辛,宋應星暗自嘆了口氣。

因為手中並無多余的銀錢,除了購買必要的文房四寶以外,書中許多物品的制作過程無法加以驗證。雖然流程看似順暢,但結果卻無從得知。

例如文稿中有一篇名為甘嗜的短文,記錄的是如何種植甘蔗,收獲後如何制成蔗糖的方法。

這是他與在肇慶府恩平縣擔任知縣的兄長應升書信往來中聽到的,可具體如何操作才能制出蔗糖,只有親自實踐過方才得知結果。

至於他想與有相同愛好的友人辯論書中所記的真偽,可是卻沒有類似的場館實物來實施。

要是如揚州鹽商那般豪富該多好啊,手中就可以有大量的銀錢供自己支配。到時尋一處地方,建起一座規模宏大的場院,把書中所記各種事物全部驗證一番,以便使得後人少走許多彎路,讓農家學成一項小技便足以養家,全天下將會有多少貧苦人家從中受益,那該是多麽好的一種景象。

不管怎樣,自己都要將此書刊印天下,讓更多有志於此的人士利用手中資源去實踐、去改正、去創新。

這才是立言的本質,而不只是為了揚名方才立言。

他從心裏鄙棄那些只知其味而不知其源的紈絝子弟,以及那些終日埋首經中的酸腐文士。

難道這些人不知道其日常所用,均是通過農人匠戶的各種勞作而產生出來的嗎?

其所食所穿所用,哪一件是看書後憑空出來的?不都是被他們視若糞土的賤民用血汗制造而成嗎?

那些內閣重臣、府縣主官口口聲聲憫農惜農,可有哪一個是真正把農戶放在心中的?

除了名目繁多的各種官府稅賦,就是底層胥吏的盤剝勒索,個個如同敲骨吸髓的惡鬼一般。其種種所為,哪一點像是愛民如子的樣子?難道聖賢們在書中就是如此教導他們的?這麽多年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了!

忽然一陣雷鳴聲從腹中傳出,打斷了宋應星思考。

縣衙有供應簡單的飯食,雖然難得見到葷腥,但米飯倒是可以管飽。

妻子留在家中照顧老母,宋應星是孤身一人來到分宜。

因為並無多余的銀錢雇請仆從婢女,這兩年宋應星都是一個人熬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