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暗道

“爺爺,別看了,這不太可能是王陽明的真跡。”

店內古色古香,黃昏的陽光透過門店玻璃,照在老爺子那布滿汗珠的臉上,老爺子雙手帶著白布手套,左手拿著放大鏡,右手拿著一張嚴重泛黃的宣紙,視線透過眼鏡片,眼珠一動不動盯著宣紙上的字跡。

這張宣紙,不知他從哪淘弄到的,我已經研究多日。

我拿過毛巾幫老爺子擦了擦他臉上汗珠,又從抽屜裏取出一張報告單,“我擔心自己眼力出錯,去了趟市博物館,找王叔用了下年代測量儀,紙是四百多年前的,是江西西山置官局造的練七紙,確實是王陽明慣用紙。”

我又拿出了一個變色的測墨試紙,“刮下的墨粉我也測了下,松煙含量不低,符合明代常用的松煙墨特征。”

放下試紙,我也帶上了手套,指著宣紙上的六個印鑒,“一個是明代祝續的,他是祝允明的兒子。另外五個都是清代的,有三個找不到,其中兩個,一個是袁枚的,一個是錢森的,錢森是袁枚的學生。印鑒總體上也沒有問題。”

我手指順著印鑒下移,落在一行小字上,上面寫著:此文至誠也——任坤。

“這個提詞,非常像是洪秀全的字,任坤也確實是洪秀全早年的名字。”

我又把手指移動到正文處,“是行楷,筆法秀逸、氣象雄渾,落筆與收筆習慣,筆劃行進次第,都跟王陽明書法無異。”

我直了直腰,嘆了口氣,“所有的東西都是對的,可是,”

“可是什麽?”

老爺子緩緩放下了放大鏡和宣紙,從櫃台拉出個四腳凳,走到店面前坐下,又從懷中拿出煙鬥,吧嗒吧嗒嘬著。

看著老爺子有些不太高興,我心中一絲竊喜,這些年一直都是我在看走眼,想不到老爺子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我走了過去,說道:“爺爺你有沒有注意到文章的落款時間,壬寅年庚戌月,這個時間是1528年11月。”

我有些得意,“王陽明是1529年1月9號去世的,那時候的他,身旁學生眾多。而這文章並不是私人書信,所以,如果是真的,就可以算作是王陽明的遺作,王陽明的遺作是無論如何都會在歷史上留下記錄的,可我查遍了《見習錄》《大學問》《答顧東橋書》等王陽明的全部著作,甚至還翻遍了《明史》的資料,都沒有找到這紙上文章的出處。”

我又補充道:“而且,這文章描述的內容荒誕怪異,也與王陽明其他文章嚴重不符。”

老爺子沒說話,還在嘬著煙鬥,夕陽給煙霧鍍上了顏色,隨著煙霧的飄動,夕陽也像是跟著在移動,我忽然發現老爺子有點心事重重。

“爺爺,”

我有點忐忑,畢竟我這些本事都是老爺子手把手教的,如今老爺子看走了眼,我這番賣弄不會是真傷害到他了吧?

“爺爺你別擔心,這文章本身就是古代贗品,還仿力超凡,我到時候物色個土老板,準能把它以真跡價格出貨。”

“臭小子,”

老爺子有些吃力站起了身,歲月讓他的腰背有些佝僂,卻仍是高我一頭,他拿著煙鬥敲了敲我的頭,“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見老爺子的話停了下來,我連忙問:“什麽問題?”

“這個模仿者,所有東西都可以模仿成真的,卻為何偏偏要在文章內容上,留下這麽大的破綻讓你發現?”

我頓時驚住了,緩了好一會,才問道:“您認為這文章真是出自王陽明之手?”

“這個世界不是非黑既白,也不是非真既假,很多東西,說不清楚啊。”

一聲微微嘆息傳到我耳朵。

此時老爺子已經走到櫃台,將那宣紙裝進了牛皮紙袋,走出店門,向著家的方向走去。

太陽已經落山,遠處街道的大排档出攤了,老爺子蹣跚的背影漸漸消失,我的心情忽然有點沉悶。

從我記事起,老爺子就經營著這家古董店。

應該是受到老爺子的熏陶,我的父親學的是考古專業,母親是父親的同學。

不確定我是受到父母還是老爺子的影響,我也學的考古專業,可我在大三那年卻生了場病休學了,休學期間跟老爺子經營著古董生意,漸漸產生了興趣,也就放棄了學業沒再回去。

我的童年,父母陪伴的很少,甚至大多數春節都不能見上一面,當然,他們偶爾從全國各地給我寄來的明信片,一直是我向玩伴們炫耀的本錢。我的人生,基本上都是爺爺和奶奶在照看著,只不過這幾年,老兩口衰老好像加速了一般,腰越來越彎,步履也大不如前。

“周滄,教授去世了,追悼會在6月12號,教授生前給你留了封信,你有時間也過來吧。——陳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