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往事隨風

此時已是黃昏。

夕陽灑下的碎金透過窗欞爬進殿內,迤邐了滿地的金黃,才緩緩蔓延到姜疏懷的腳尖。

與殿前璀璨得近乎晃眼的光束不同,他半個身子沉浸在光影交錯的區間裏,直到心口附近才割裂出了黑暗。

他的表情隱在陰影裏,黑暗張牙舞爪,將他痛苦扭曲的表情盡數收回斂起,只留下了無盡的死寂。

姜疏懷不知道自己已經枯坐了多久,只是漫無目的地發呆。

大殿空曠無人,四下寂靜無聲,他的影子狹長而單薄,幾乎要將人吞噬的孤寂在黑暗中瘋狂滋長。

姜疏懷下意識地用剛剛掐過姜臨脖子的右手捂住了胸口,那雙手此時冰涼僵硬,止不住地顫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太像了,實在太像了。

從姜臨跨步走進殿內那一刻起,階前撩起衣擺的動作,跪下時折疊袍服的習慣,行禮時挺立如松的風姿,被問責時不卑不亢的氣度……就連那雙和那妖女極像的眸子,被不同的靈魂加持下,狹長卻不含絲毫媚態,竟也閃動著沉著的風骨。

姜臨終究被他養出了和記憶中的兄長一般無二的模樣。

姜疏懷明明恨透了姜尋予,兄長在世時恨不得將其剝皮抽骨,連他死時都不肯掉一滴淚,只覺得大快人心。

可偏偏面對姜尋予唯一的兒子,明知他同姜尋予一般秉性,姜疏懷卻始終下不去手。

可笑的是,他甚至放任姜臨達到今天的高度,和當年的姜尋予也不遑多讓。

姜臨本身,難道不就是個孽障嗎?

當年,姬若嵐隱瞞身為姬水月養女的身份,奉她之命接近姜尋予。

直到姜尋予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她卻趁機一擊斃命,姜尋予道心潰散,當場身歸天地。

然而誰知那姬若嵐沒有選擇立刻回去向姬水月邀功,反而叛逃出姬家。

姬水月震怒,姜家亦震怒。

她失了庇護,像過街的老鼠,被姜家追捕姬家追查,躲到最後人人喊打。東躲西藏數月,直到一日竟在姜家山門腳下現身了。

她不再是名門貴女那副驕傲冷漠的尊貴模樣,數月的逃殺將她從雲端碾落塵埃,樸素到幾乎狼狽,渾身臟汙血跡,一副將死之人氣若遊絲的病態。

她撲通一聲跪在姜家山門口,像極了一條狗。

姜疏懷怎麽也沒想到,他以為她是來像一只喪家之犬乞求姜家庇佑,反過來利用姜家對付姬家,他想著姬若嵐被追殺無非是鳥盡弓藏的道理。

他滿心愉悅地聽姬若嵐跪著傳過來的話,聽見的卻是:乞求姜家收下前少主姜尋予的遺孤。

那時他才注意到,女子瘦弱的身軀幹癟佝僂,寬大的袖袍間還藏著一個嬰孩。此刻在母親懷裏,他睡得正香。

姜疏懷說不上來自己究竟是什麽情緒。

這個女人,是他的恩人也是仇人,他曾經揚言再見到她必然對她感恩戴德,謝謝她了卻自己一樁恩怨,此刻卻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殺了她。

她憑什麽懷了姜尋予的孩子?一個妖女,她也配得上姜尋予那一身絕頂的風華?

他止住了洶湧的殺意,冷眼旁觀那個女人的哀求。

是了,他恨極了姜尋予,連同他的女人和孩子也恨之入骨。

他不可能讓他們踏入姜家的大門。

直到最後,姜家都沒有開門。

姜家地處山巒疊嶂之間,來自大海的季風在雨季吹向山峰,被阻隔升至半空便成了雲。

後來雲降落人間,成了雨。

瓢潑大雨下了三天三夜,姬若嵐在雨中跪了三天三夜。

一片遮雨的微弱靈力在雨中飄搖了三天三夜。她竟舍得沒給自己遮,反倒去顧及那孽障。

姜疏懷就這麽看了三天。

這個該死的女人怎麽還不走?

三日後姬家聞風尋來,姬若嵐抱著孩子倉皇而逃。

後來,姬若嵐被姬家抓捕成功,企圖反抗被就地誅殺的消息傳出,姜疏懷如了願,卻忍不住去想那個孩子。

其母就地誅殺,那個孽障自然難逃一死。

他堅定不移地守著這條推論,一路從少主做到家主,殺了太多想要阻他路的人。

終於債怨纏身。

他無奈尋求風家救助,清了他滿身的業障枷鎖。

風行舟接連算了三日的命卦,出關時一臉嚴肅地告訴他,若想請風家出手清除業障,務必將尋找姜尋予遺孤的消息傳出,了卻一樁舊事,方能消災。

聽起來那個孽障居然活著。

姜疏懷清除了債怨,鬼使神差地聽信風行舟的話,真的將消息放了出去。

結果他遍尋無果數載。

他幾乎相信兄長的遺孤早已隨著他母親被誅殺,夭折在那次姬家叛者圍剿,風行舟只不過是故弄玄虛而已。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他快忘了那個孽障。

千尋階上,那個孩子一身破爛衣衫,條條縷縷帶著汙泥和血跡,半掛在瘦弱的身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