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黎明

從一開始, 時穆就沒打算活下去。在覓羅為了獲勝機關算盡的同時,他也在鋌而走險。

鬼族最開始的時候只是一團沒有意識的物質,關於鬼族的一切秘辛又原本就是禁忌。由於馴養鬼族風險極大, 很多馭鬼師遭到反噬的速度很快, 因此極少有人發現鬼族有非常初級的學習能力。

尤其是鬼族存在得越久,寄生的宿主越多, 就有幾率覺醒一定程度的意識。

它們思考的方式很簡單, 如同低等生物,目的也同樣單純,就是不斷繁衍,不斷增殖。

時穆正是鉆了這個空子, 他與鬼族達成了一個交易。

由於陰陽守恒, 火種對於鬼族而言是極大的威脅。而時穆作為神鳥後裔,雖然他的心臟遠遠不足以替代火種,但仍然是鬼族占據彼岸的阻礙。

因此,他以自己的性命作為籌碼, 換來了最後一層保障,確保秦遊能平安無恙地走出彼岸。

也多虧如此, “大清洗”的時候,覓羅遭到反噬, 痛不欲生, 魂飛魄散, 而由於契約的存在,鬼族暫時沒有對時穆和秦遊出手。

然而,短暫的溫存就像是他偷來的, 很快就要還回去。當鬼族占據整個彼岸的時候,他也要同那些曾經鮮活的生命一起陪葬。

只是秦遊的懷抱溫暖得讓他眷戀。

他感受著對方的體溫和親吻, 僅存的一點不甘似乎也煙消雲散了。

時穆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流淚。

在覓羅的折磨與威逼利誘中,唯一一句讓他動搖的,就是秦遊離開之後,會忘了他,與別人在一起。

有那麽一瞬間,他感覺盤踞在自己內心的怪物受到引誘,要將他的克制和理智吞噬。

但是他忍住了。他想看見秦遊回到陽光裏去。

秦遊發現時穆哭了。

在遭受了那麽多痛苦與折磨也依然面不改色的人,此時正在他懷裏無聲地落淚。

時穆紅著眼眶,好像一瞬間又變回了那個青澀的高中生。他緊繃著下頜,雙唇緊抿著,也不作聲,只是落淚,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秦遊從那雙通紅的眼裏,解讀出很多情緒。

他俯身,戴著戒指的手與時穆的手緊緊相扣,用從來沒有過的輕柔語氣問道:

“想不想離開這兒?”

時穆閉上了雙眼,他沒有作出回應。

“想不想……”

秦遊的聲音低沉又溫柔:

“跟我在一起?”

時穆與秦遊交握的手掌突然緊了緊。他仍然緊閉著眼,睫毛濕漉漉地黏在下眼瞼上,他擔心自己一旦睜眼就難以克制地流露出渴望。

片刻過後,時穆聽見一聲微不可聞的輕嘆。

伴隨而來的,是一縷如同幻覺的光,透過眼皮落在他的視網膜上。

他感受到一陣晃動,他被秦遊從地面上抱起來,那雙手臂結實有力,他不由得睜開眼,卻對上一雙陌生又熟悉的眼睛。

那是秦遊的眼睛,之所以陌生,是因為其中泛著奇異的金色。與此同時,雨停了。方才時穆感受到的那縷光,仿佛在烏雲密布的夜空中撬開了一道裂縫。

“走。”秦遊語氣輕快。他背後的疼痛不知何時已經完全感受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滾燙的血液在他的血管中奔騰:

“去拿回你的東西。”

時穆錯愕地看向他,下意識地摟緊了秦遊的脖子,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自己被橫抱起來。

其實現在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不痛的。他所有受傷的骨骼和器官還在違背自然規律強行復原,然而就連這股力量的源頭也快要枯竭了,他撐到了最後,現在只是在苟延殘喘。

可秦遊背著光,耀眼的光芒灑在他的發頂和肩上,勾勒出一層淺金色的輪廓。那豎金色的光在他身後,宛如昏暗天地間的一條階梯。

一襲白衣在曝光下顯得更純粹了,他衣袂翻飛著,在這個晦暗血腥的世界裏顯得不真實,仿佛下一刻就要轉身踏著那光匯聚成的階梯前往西方極樂之境。

在彼岸待了太久,時穆已經習慣了黑暗,他不由得眯起眼,卻又舍不得錯過任何一幀這個模樣的心愛之人。

秦遊抱著時穆,與他差不多高的一個大男人抱在懷裏就跟一具骷髏似的,比他想象中輕很多,他大步流星地走到神木前,將時穆放下來,讓他靠在那蒼勁的枝幹上。

“覓羅想要成為彼岸至高無上的統治者,消失的火種必定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她未必想不到火種藏在這個燈下黑的地方。”

秦遊擡頭望著神木經過百般摧殘已經光禿禿的樹冠,不由輕嘆一聲:

“不過只有特定的人選能拿到,也許這就是靜檀所說的宿命吧。”

他耳邊響起靜檀的平鋪直敘:

“如果一切順利,按照陰陽守恒的規律,覓羅的淘汰會暫時削弱鬼族的力量,那會是你取出真正火種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