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九章 朕豈能留患於後?

明朝士紳優免這件事,見於《太祖實錄》所載:食祿之家與庶民貴賤有等,趨事執役以奉上者,庶民之事。若賢人君子既貴其身,而復役其家,則君子、野人無所分別,非勸士待賢之道。自今百司見任官員之家,有田土者輸租稅外,悉免其徭役。

這其中有我們後世人難以理解的一句話:則君子、野人無所分別,非勸士待賢之道。

朱厚照作為地位最高的人,實際上他也收益於這句話,其內涵在於:官與民就是地位不等的。

等級制度是深入人心,也是王朝得以維持穩定必不可缺少的。他本人所有的優渥與奢侈也都來自於對最底層民眾的壓迫。

既然如此,士紳群體就該有其優待之處,這是經濟上的優待換得的政治上的拉攏。

不管聖人經典如何強調‘民為邦本’這件事多麽重要的,事實上正經的統治邏輯其實是要老百姓你就安安穩穩當老百姓。

所以這裏面的根本邏輯就是扭曲和自相矛盾的。

嘴上喊著的是民為貴,實際上歷朝歷代都處處打壓民。

就如同之前不允許百姓攔轎告狀是一個道理。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彭澤講‘不可輕率’就是謀國之言。

這件事要做成是需要相當大的勇氣和智慧的。

當然,人們常以雍正推行了士紳一體納糧納糧從而提高了對他的評價。

但這裏面有幾件事需要明確,第一,士紳一體納糧當差並不是在雍正朝提出的,實際上是順治後期一系列改革的結果。

第二,清朝與明朝不一樣,或者說與歷朝歷代都不一樣。明朝的統治基礎在士紳,清朝則不是,他的根基是八旗貴族。

第三,任何一個歷史事件都有起始、醞釀的過程,它不是孤立的忽然就從雍正的腦袋裏面冒出來了。

江南士紳群體在清朝入關、軍事上徹底失敗以後,仍然試圖保留自己在政治上和經濟上的權益。

尤其順治年間,清朝不斷恢復舊制,弄得這幫地主老爺覺得‘old days’又回來了,所以他們從順治朝開始就和清廷開始了相互試探。

所謂的清初三大案,就是清廷打壓江南士紳的具體表現。

在這幾十年,清廷先是處決了一個叫陳名夏的官員,後續又連帶處決了一千余名官員,就是打碎南方官員在朝堂上的話語權。

在此之前,大量南方官員投降進入清廷,他們與滿人官員的價值觀相左,並且試圖以過去那種方式來影響朝廷,若是能像明朝後期一樣,聲音都是他們的,那就更加美好了。

但事實證明,軍事上的勝利才是政治勝利的根本保證。滿族人在順治年間也壓根不在乎什麽儒家的政治傳統,以及禮教兩字之下隱藏著的讀書人的特權。

後來,清廷禁止各種‘盟社’,就是剝奪了這個群體在民間的政治影響力。隨後又有文字獄,從而瓦解他們在思想層面的影響力。

這些連續不斷的措施,基本上把江南士紳的政治地位完全踩碎,所以我們從未覺得清朝的文人有明朝那樣囂張。

自此以後,他們不再有政治特權,那麽到後面失去經濟特權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所以這關乎一個帝王的勇氣,又超越一個帝王的勇氣。

朱厚照所面對的情形和雍正皇帝完全不同。

他要在乎儒家的政治傳統,他要受禮教的約束,他的基本盤是士紳。

但是他今天之所以又和大臣提出這個問題,在於他手中的軍事力量的財政支持有一半來自於新興起的商業;他手中的政治力量,有相當一部分已經非常認可他所開創的王朝中興。

“朕在鳳陽會說,到了杭州也會說,所以彭澤你先寬心,這件事朕不會魯莽從事。”朱厚照說這件事的時候相當的平靜,且冷靜。

他甚至不要尤址在邊上,而與三位心腹之臣在殿外,湖上的涼亭裏促膝而談。

彭澤則像是明白了什麽,“陛下在淮安府、應天府查處之事,想必也是為了……造勢?”

這麽一說謝遷和荊少奎也都明白過來,看來皇帝已經下了初步的決心了。

“洪武年間,定了太祖成法,以包稅制框定了天下錢糧,新增屯墾之地亦不再起科,陛下若是要改此法,僅是這一點也阻力極大的。”荊少奎補充道。

他說的是歷史史實。

朱元璋當然是個偉大的帝王,但他有一個不好,就是他以靜態的眼光來看待事物,他覺得自己設計好了一切,從此以後就不需要再變了。

就像戶籍制度,你爹是工匠,你以後就當工匠。你是農民、你是軍人,我們朱家是皇室。好,就這樣,從此以後咱們就這麽過日子,都別鬧騰。

因而還有《皇明祖訓》警告子孫的那句話:“凡我子孫,欽承朕命,毋作聰明,亂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