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醞釀

程敏政打開了的窗戶,呼吸到京城四月的空氣。

手裏攥著的則是從南直隸過來的書信,

信中,友人詢問近來在江西、福建、山東都有的官員侵奪田地案是怎麽一回事。雖說朝廷對外的聲音不是說他們占了地,但豪強之家都能通關系,關系到位什麽不知道?

那種說法也就瞞瞞小民罷了。

而人們關心這件事,並不是因為八卦,乃是因為侵奪田地的豪強大戶很多。

如果齊寬該死,

那麽他們憑什麽活呢?

他回身把書信攤在李東陽的面前:“太子殿下怒殺齊寬等人,解了氣,但搞得地方上的疑慮不斷,天下震動啊。”

至殺掉李廣時,李東陽便知道太子有一顆正道之心,只不過宮裏發生過多次的爭執,許多人也都看得清楚,便是太子用的方式與他們相差甚遠。

“……其實這些也是能料到的。”

“那閣老當時為何不阻止。”程敏政不解。

從他的角度來看,不論是學宮之事還是這一次的事件,內閣似乎都過於由著東宮了。

東宮,說到底還不是聖上。就是聖上比較寵愛而已,但皇帝和太子差別可大了,東宮有些地方也是有違祖制的。

旁的不說,便是在君前,太宗皇帝的太子敢那樣說話嗎?

“因為阻止不了。”李東陽沉聲說,“不知為何,東宮做事極有主見,且幾乎很難說服。一般人再堅持,總該是要聽一聽旁人的意見。但東宮……似乎前提條件便認為自己是對的,旁人是錯的。雖聰明,卻從不納諫。”

“類似這次奪田案的事,不在本月,不在下月,下下月也必定會發生。與其這樣去阻止,不如來震一震這天下,到那時不是我們嘴上再說,而是天下真的在反對,那麽不聽也只能聽了。”

程敏政完全沒想到,“這麽說,當初是故意沒有力諫?”

“哪裏有這麽多的思量在前。”李東陽捋了捋胡子,撇了眼他,“不過是順勢而為。東宮之念想,與古來所有太子皆不同,看他出閣後的言行也知道,他不厭讀書,不貪享樂,每次所爭也確實不是為了自己。而且,我看東宮對官員亦無好感,克勤兄不覺得,這倒有幾分太祖風範嗎?”

“恰恰因為如此,才……令人憂慮。我看這齊寬之案只是號角,東宮之本意應是天下間的豪強、官宦都應讓出自己的土地。可這,就不是與士大夫共天下了,怕是會動搖國本,以致不測啊。至於閣老說有幾分太祖風範,確實如此。”

不與士大夫共天下?李東陽心裏想著,壞了,合該不是要來一次熙寧變法吧?

當年宋神宗和群臣討論變法事宜。宰相文彥博反對,說:祖宗法制具在,不須更張以失人心。

宋神宗問:更張法制,於士大夫誠多不悅,然於百姓何所不便?

就是說,變了法,對百姓好啊。你們這些每天都是老百姓的士大夫為啥不高興嘞?

於是文彥博說出了那句千古名言: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

意思就是,我們才是幫你幹活兒的!

不過從李東陽這些大儒的角度來說,擅自變法,確實會引起動蕩。

“若得機,我願向殿下進言一試。”

“若不準呢?”程敏政吃過太子一兩次虧了,正如先前所言,那個人,不納諫。

不納諫在儒家的觀念裏,可是一個昏君的標志啊。

李東陽是真的帶著憂愁,“若是不準……便是只有讓殿下知道不行了。”

可怎麽讓一個太子知道自己錯了?

這,他們兩位心裏都該有數。

其實他們兩人這段對話已經是三月時的事了,

當時齊寬之案剛剛發生,引起了內外關注。

大約也不止他們兩位,

朝中的大臣們在齊寬死之前就有點擔心自己的安危,但這種話怎麽好說出口,短短一個月的時間,

這種擔心,就變成了擔心殿下存了這種想要變法的思想。

不然為何如此堅定的殺齊寬?

而且大張旗鼓的派了這麽多重臣前往各地專辦此案,要求的就是一定要把田地分到百姓的頭上。

弘治皇帝那邊,大概是四月初的時候第一次收到針對太子的奏疏,

奏疏言道:儲宮,天下之大本也。儲教,天下之首務也。自古論有道之長,必曰預教太子。今太子出閣不過一月,書讀未及一本,卻論道理之短長,且數次喝臣……

皇帝翻了回頭看了一眼姓名:工科給事中安向伯。

微妙之處在於內閣的票擬:陛下聖裁。

這種話什麽意思?

內閣的大臣都是傻子嗎?

他們看不出來皇帝很寵愛太子?

當然看得出。

所以說這種奏疏,他們應該幫皇帝擬一個駁此人的話才對,那是皇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