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聚散

奚微來醫院的經歷很少。病房裏特有的嚴肅和哀愁把人從俗世紛爭裏隔絕出來,一切矛盾在生死面前不值一提,鐘慎躺在那裏,和從前他印象中的模樣大相徑庭,虛弱得像一捧灰,一吹就散。

奚微按下情緒,把水果和鮮花放下,走到床邊。

鐘慎的父母對他看法頗復雜,不能當客人歡迎,但也沒再表現出激烈的排斥,漠然掃視一眼,當他不存在。

奚微來之前有一番打算,他和鐘家之間的糾葛像一筆不好清算的債,涉及到鐘慎,鐘慎家人,張秘書,和他自己,四方當事人不論誰欠誰、欠多少,最終都要談到補償上。補償之後才有了結,了結之後才能安心。然後大家一笑泯恩仇,還是老死不相往來,全憑雙方意願。

奚微自己不在乎錢,料理張秘書也不是難事,關鍵在於鐘家想要什麽補償,才肯跟他了結,受害者的意願自然更重要。

病房裏靜默半晌,奚微移開的目光又回到鐘慎臉上,發現後者一直看著他,仍然不說話,沒表情,像一個只有眼珠會動的假人。

奚微喉嚨一哽,轉頭對鐘慎的父親說:“鐘叔,你方便和我出去談談嗎?”

——他從方儲那裏得知,鐘慎的父親名叫鐘弘富。這根本也不是秘密,上網一搜就有。

鐘弘富臉色陰郁,不冷不熱道:“有什麽不能在這談?”

奚微道:“我前秘書多年前就已離職,他做過的事我一概不知。該我道的歉我來道,該他道的歉也只能他自己出面解決。但我想您和您家人未必想見到他——如果希望他當面道歉,我就把他找來。如果不希望,事情就由我來解決,您有什麽訴求,希望怎麽了結,都向我提。”

“……”

奚微的口吻足夠誠懇,但七年陰影不是一兩句話能抹消的,鐘弘富心中不平,可他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縱然不平也只能溝通解決。時光不能倒流,誰也不能阻止已經發生的事。

他給妻子使了個眼色,起身拿起煙和火,郁郁地出門抽煙去了。

鐘慎的母親——周曉蘭接過這档“談判”,低聲道:“我的想法昨天說得差不多了,我們家不圖錢,只想過安生日子。道歉什麽的也沒必要,再見那個人怪晦氣的……”

她對奚微仍有畏懼,語氣克制,“但天地良心,他那種人不能比我們過得順心吧?我對法律不大了解,不知道時隔七年還能不能追責,但我希望他能有報應。”

“我讓律師來處理。”奚微大致明白了,“除此以外,您的病我也知道,我打算——”

周曉蘭打斷他:“不用了,沒那麽嚴重,等這些事過去一切好說。”

她撇開臉,輕輕地揩了把眼角的淚。不是有多麽寬容大度,而是出於對奚家權勢的忌憚,她想盡快遠離,擺脫陰影。

奚微隱隱明白,不再逼迫。既然該說的都已說請,剩下的只是經濟補償。這方面倒沒什麽好商量的,他想給直接給就好,讓方儲去處理。退一步說,鐘慎現在也不是缺錢的人。

幾句談完,又沒聲音了。百合花淡淡的香氣在病房裏靜悄悄彌漫,奚微的目光再次轉向幾乎沒存在感的病人。

仿佛什麽都聽不清、聽不懂,鐘慎沒有一點反應,不知何時他的視線又回到窗戶上。室內燈光太亮,看不清窗外漆黑遼遠的夜空,只有人影映上玻璃,是奚微精雕細琢般的側臉。

氣氛有片刻的凝滯,奚微低聲說:“阿姨,我想和鐘慎單獨聊兩句。”

周曉蘭道:“他不說話。”

“沒關系。”奚微不介意,“我有幾句話對他說,他聽就行。”

“……”

周曉蘭有點不放心,但想來奚微也不至於對鐘慎說什麽過分的:“好吧,你們聊,正好我和他爸去吃點東西,勞你照看他幾分鐘,有事按鈴叫醫生。”

奚微點點頭,目送她離開,病房裏霎時只剩兩人,一個站著,一個躺著——從前近過也遠過,卻沒這樣陌生過。

“鐘慎,”奚微看著那張蒼白沒血色的臉,坐到周曉蘭剛才的椅子上,往病床前拉近一些,“你是不能說話,還是不想說話?”

不論不能還是不想,鐘慎不開口,問題就沒答案。但臉又轉回來,目光和他一碰,鐘慎顯然能聽懂,腦袋沒問題。

奚微突然覺得窒悶,解開大衣的紐扣,放松了些說:“我這輩子沒做過虧心事,你是第一件。”

“……”

“雖然不是我有意的,但——算了,我也不知道到底怪不怪我,間接犯錯也算犯錯吧。”鐘慎的父母不在,奚微更坦誠,“其實,如果我知道你不願意,不會強迫你。哪怕後來你找我提出,我也會跟你好聚好散,不會為難。”

“你為什麽不說?”奚微頓了頓道,“我在你眼裏,是那種一句都不能溝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