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梁洲謠

南薰河流向由北向南,自皇城東側流淌而過,有水道與宮內湖泊相連,為此水道附近的青石深巷,才有了龍溪巷之名。

雖然距離皇城很近,但龍溪巷算不得富貴之地,住的多是宮裏地位不高,退休後又無家可歸的老太監宮女,些許因公致殘的暗衛也會安置在這裏。

明月當空,清冷月色灑在青石深巷內,建築群間燈火星星點點,其中一處宅子裏,傳出三弦的清脆調子,以及沙啞哼唱:

“噔~噔噔~……”

“六月裏來熱難擋,滿山的麥子遍地黃,長工割麥日頭曬呀~掌櫃的坐涼房,誰留下塵世上人兩樣……”

調子是《梁洲謠》,很出名的小調,梁洲那邊幾乎無人不知,夜驚堂都會哼幾句。

但因為這曲子有鼓動窮苦百姓反抗不公的意思在其中,京城的老爺們又看不得百姓貧苦,所以這調子在京城基本聽不到。

小院之中,頭發花白的柳千笙,穿著粗布衣裳,靠在一張竹質躺椅上,懷裏抱著三弦琴。

自從仇天合一番勸解,放下了心中那口氣後,柳千笙整個人氣色反而比往日好了不少,透著股看透世事後風輕雲淡。

院子之中,站著個很結實的小孩,正在光著膀子紮馬步。

小孩名為佘小虎,能取這麽糙的名字,一聽就知道是鐵臂無常佘龍的種。

因為柳千笙本身是拳魁,還教出過蔣紮虎這種徒弟,在被招安後,京城慕名而來想讓子侄拜師的人可謂踏破門檻。

但江湖之上,名師難找,好徒弟更難找,哪怕是神仙,也很難把一塊朽木雕琢成未來的武魁。

柳千笙有暗傷,心中那口氣也散了,壽命最多也就三五年,想盡快挑個關門弟子傳承衣缽。

能在京城立足的高手,基本上不缺家業,在給子侄打底子這事上從來不含糊,還有王太醫這種頂尖醫師保駕護航,堆出來的好苗子並不少。

柳千笙物色良久,最後挑了佘龍的兒子,並非因為其天賦悟性一騎絕塵,而是‘小虎’這兩個字,是他對關門弟子最大的期望,佘小虎就叫這名字,也算是冥冥中的一種緣分。

佘小虎年不過七歲,還不清楚自己莫名其妙得了多大一份機緣,只知道他爹這些天開心的和猴子一樣,天天叮囑他和這個老師父好好學。

眼見柳千笙一直在哼曲子,也不用戒尺打他,佘小虎有點茫然,想了想詢問道:

“柳爺爺,你唱的是什麽呀?”

柳千笙手裏的三弦未停,半眯著眼開口道:

“梁洲那邊的曲子。”

“梁洲這麽苦嗎?”

“這算什麽。能在地主家當個長工,一家老小吃上糙飯,在那邊都算安穩日子。”

柳千笙在躺椅上搖搖晃晃,講述道:

“老夫像你這麽大年紀的時候,爹被馬匪殺了,娘被馬匪搶了,在馬匪窩裏吃糠放羊幹雜活,才撿了一條命。

“那邊有狼,放羊被狼叼走是死,丟了羊也得死,被逼的沒辦法,就自己瞎琢磨,趴在地上聽動靜,起初能聽到十丈,而後半裏,最後幾裏內的風吹草動,都凈收眼底……”

“那羊是不是就沒丟過了?”

“呵~到那時候,老夫已經不放羊了,把馬匪頭子活剝了皮,掛在匪寨外面當旗子。”

佘小虎眨了眨眼睛,顯然被這話驚到了:

“土匪官差不管嗎?”

“那邊朝廷管不到,所以才有了江湖。老夫不是什麽好人,私販鹽鐵收貢錢,梁洲百姓皆稱老夫為‘洪山匪’。但他們忘了,老夫稱霸之前,梁洲邊塞是個什麽場面。

“沒有王法也沒有江湖規矩的地方,人便沒了顧忌,心腸遠比獅虎毒辣,群雄割據你來我往,燒殺擄掠屠村滅門的事屢見不鮮,沒人給他們做主。而老夫收了貢錢,至少馬匪不敢踏進洪山幫的轄境半步,每年莊稼收了還會給他們留下點口糧……”

噔~~

柳千笙正說話間,手裏的三弦琴忽然一頓,發出悠長顫音,雙眼也睜開了,望向了龍溪巷的入口方向。

佘小虎還在聽故事,見老師父不說了,有些疑惑。

“從後門回去吧,明天不用來學拳了。”

柳千笙放下了三弦琴,暗暗嘆了口氣,想了想又道:

“往日搜刮百姓之罪過,老夫難辭其咎,但這錯,根源一直在朝廷不作為。你身在官宦之家,往後也是朝廷中人,以後要記得老夫的拳法,是在什麽情況下被逼出來的,爭取解決了源頭,別再讓梁洲出現下一個柳千笙。”

“哦。”

佘小虎顯然不明白,這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只是似懂非懂的點頭,收起馬步快步從後門跑了出去……

……

嘩啦啦~~

渠中溪水,自石板下往南薰河流淌,發出細微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