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醉方休

她知道常勝的心。想兒子。為家族撐門面。頂門立戶。可生育,是個太說不準的事情。不是說,她宣布繼續生,就能生出兒子,百分之五十的幾率。誰也說不準。

常勝不言聲。老太太知道兒子的心氣,只是拿個抹布在外屋擦灰塵。美心恢復工作,還在醬園廠,她的確不打算再生。工作剛有起色,她現在是小組長。主抓醬菜,最近忙著研發新品種。

家麗放學回家。她上初中了,在七中。紮羊角辮,走路又穩又快。進院子,刹住腳,倒回去看常勝。

“日子是自己的。”美心勸。

“爸,你的頭怎麽了?”

“他們挖苦我們老何家。”常勝喃喃,“老何家上一輩堂堂正正不輸陣,這一輩、下一輩也不能輸。”

“不小心碰了一下。”

“我聽說了,是你先潑水到人家臉上。”

劉媽進門,沒注意家麗,她來送紫汞,嘴裏喃喃,“這個大老湯,下手也真狠。”家麗聽得真,把書包往樹叉上一掛,怒氣沖沖要出門。老太太怕她又惹麻煩,“回來!何家麗!”

“他們先動手的。”

家麗躥了出去。常勝一把拽住她。

美心怒道:“你這不叫沒輸,叫兩敗俱傷,你看著吧,大老湯老婆一會就打上門來。”

老太太道:“別又去找人家兒子麻煩!父債子不償!老子犯罪兒子也不該槍斃!”

“我又沒輸。”常勝好勝。

“我直接找他老子!”家麗紅著眼。

美心跪在床上,歪著頭,幫常勝塗紅藥水,埋怨道:“多大的人了還打架,你也挑個地方打,澡堂子裏就那幾個人,人家三個,你一個。”

美心出屋。劉媽被一院子驚天氣勢震懾,站在旁邊不說話。是她說漏了嘴。家文坐在堂屋不敢出來。家藝在屋裏頭哭。家麗跟老太太、美心嚷嚷。常勝操起墻邊的短鐵鍁朝棗樹身上一砍,“都閉嘴!”

常勝鼻子流血,眉骨骨裂。大老湯被打掉一顆牙。

樹葉震落。跟著,樹身慢慢傾斜,終於,棗樹攔腰折斷,倒在地上。劉媽嚇得跳腳。美心和老太太安撫她驚動的魂魄。家文出來看爸爸。家藝的哭聲停止。

湯老二、湯老三見大哥受辱,飛身撲上去,常勝一對三,幾個人扭打起來。戰役以澡堂工進來拉架告終。

家麗沒被嚇住,撅著嘴道:“不去就不去,樹砍壞了,你賠?今年別想吃棗子了。”說罷,從樹枝丫上撿起書包,進屋。劉媽忙著告辭。晚飯吃得靜悄悄。棗樹的殘骸還在院子裏躺著。余威尚存。沒人敢惹何常勝。桌子上一盤黃心烏白菜,是本地特產蔬菜,還有一牒幹紅辣椒炒的毛刀魚。包括家文在內,都小心翼翼。

“王八蛋!”大老湯怒吼,“我還是你半個領導!”大老湯在商業局掛職。雖然不主管常勝,但畢竟在升一級單位。

常勝對老太太,“媽,酒。”

常勝肺氣炸了。但還不動聲色,繼續沖澡,腳邊的痰盂夠過來,灌上涼水。洗完了,擦幹凈。端著痰盂,朝大老湯猛沖過去,潑,涼水淋狗頭!煙澆滅了。

老太太連忙去廚房拿了點米酒,一只小酒盅。

大老湯說:“我說呢,怎麽我生出來的就都是兒子,有人看著是個人,卻一個丫頭一個丫頭往外冒,老一輩子作孽!下一輩才會斷子絕孫!”

“不要這個,不是這個,這不是男人喝的。”還沒喝酒,常勝就有點醉意。美心連忙說我來,起身去裏屋床底下,拽出兩瓶白酒來,一瓶是多少年前私人酒坊做的山芋幹酒,一瓶是本地國營酒廠產的淮南大曲。都拿出來讓他選。常勝一直舍不得喝。

湯老三道:“豬鬃分三六九等,人也是,就連胯下的那二兩肉,也分三六九等。有的是精肉,有的是囊肉。”

問要哪個。

湯老二道:“不是怪,是太小了。”

“都留下。”常勝說。

大老湯說:“弟,你看老何那玩意是不是有點怪?”

先開了山芋幹酒。常勝自斟自酌了三杯,嘆:“連個喝酒的人都沒有……都沒有……”

湯家三兄弟慢吞吞地擦拭身體,坐在門口椅子上抽煙。

美心和老太太對看了一眼。她們了解常勝,他心裏有個疙瘩解不開,繞不過。怪就怪大老湯、朱德啟,這些老小子們恨不得時時刻刻提醒常勝的“失敗”——升不了兒子,沒人頂門立戶,傳不了宗,接不了代。誰都沒錯。可老天爺就這麽安排。

太冷。常勝打算用熱水沖沖。大老湯暗動手腳,調到最冷。常勝一沖,全身冰涼。常勝忍。自己調好了。熱水下來,舒了口氣。迅速擦一遍胰子。沖水。速戰速決。

家麗喊一嗓子,“爸,我陪你!”

大老湯說:“來來來,老何,給你洗,洗好了。”